第八章
鬥阿
“嗨!你們這些太監呀,就是比正常人少樣東西,活人不就是圖個高興嗎?皇帝也是人呐。”
“陛下做不成皇帝了。”
“你才明白啊,你這傻瓜,快接鄧將軍。”
黃皓領旨出去,很快就回來了,隻回來他一個人,還慌張得不行。我問:鄧將軍呢?你是不是慢怠了鄧將軍?黃皓這廝欺負過相父孔明和大將軍薑維,我不能不防著點。黃皓告訴我:鄧將軍是得勝之軍,要見他不難,但要有個儀式。黃皓把那儀式大概介紹一下,我脫口而出:現在就試試。
“不用試,陛下絕對勝任。”
我顧不上皇帝架子,拍了黃皓一下:知我者黃皓也。先主劉備三顧茅廬請孔明時,就說過這種話。
黃皓得到稱讚,樂顛顛跑出跑進,準備工作很快就緒。我是頭一回搞這事,又好奇又緊張。回想我這一生,神奇而又緊張的事情確實有過幾回,比如趙子龍長阪坡百萬軍中救我。另外就是娶媳婦了,一下子給我那麼多美妞,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急得我直搓手,吩咐下人來幫忙。下人們丟了魂似的打哆嗦,說這忙幫不得。他奶奶的,不替朕分憂算什麼下人?
他們讓我脫掉上衣,赤身露體,用粗麻繩捆住雙臂,後邊還擺口空棺材。這叫梓台。
他們擁著我離開皇宮,來到成都郊外。魏國的大軍駐在這裏。鄧將軍帶一隊鐵騎迎[:.來,我雙手緊縛,袒露上體,跪在地上。鄧將軍被我一跪震下馬來,再也不耍大將軍的八麵威風了。他屈膝彎腰扶我起來,親手解開麻繩,點火焚燒那口空棺材。
我喜不自勝,問鄧將軍:你的棺材呢?鄧將軍驚訝得說不出話,本來就結巴,情急之下,嘴巴張得老大吐不出一句話:“鄧艾正值壯……壯……壯年,前……前……前途無量,不曾想……想……想過百年之事。”
我告訴他:“棺材這玩藝不吉利,早早燒掉死亡就離你遠了。”我還要勸,黃皓給我遞眼色。我不明白他留那玩意幹什麼?曹操何等威武,尚有人生苦短之歎,亂世中誰不想多活幾年?
他不肯燒棺材,棺材自己找上門來。半月後,他被人殺了,還賠進去兩個兒子。
受降儀式後,鄧艾要我當驃騎大將軍。我不明白他怎麼有這種想 法?鄧將軍解釋說:等見了魏主,他一定舉薦我當個什麼王。我說我連皇帝都做膩了,當王不是受罪嗎?鄧將軍不相信天下竟有不想當皇帝的人。我告訴他:我當皇帝完全是由於相父孔明的勸告,我才幹了這個行當。鄧將軍完全理解錯了,結結巴巴指天發誓要給魏主好好舉薦我,無非就是我表現如何態度如何,而我內心的喜悅他是不會說給魏主聽的。我勉強當了幾天驃騎大將軍,不但不威風,反而弄得我很難受。鄧將軍完全是好意,他當將軍,讓我也當將軍;他八麵威風,也讓我威風威風。我這人從沒威風過,當皇帝時都沒威風過,當個將軍能怎麼樣?我這人從不讓別人為難,我把我的難受結結實實捆起來,藏之心扉。
我這一生都是在別人的好意中度過的:趙子龍趙將軍救我,父親期望我,相父孔明輔佐我,他們都是一片好意,伐蜀的鄧艾竟然也會給我一片好意,弄得我苦不堪言。後世人看我阿鬥當驃騎大將軍肯定要笑破肚皮。
跟鄧艾一起做將軍沒幾天,鄧艾就被魏國監軍衛瑾給殺了。那時,薑維降了鍾會,暗地派人送信讓我忍一忍,他有複國妙策。這個薑維,我忍什麼呀,我做皇帝都做膩味了,你給誰複國?當然,薑維的忠誠是不容懷疑的。正因為這樣,我才安不下心。他要給自己複國倒沒什麼,關鍵是把我給扯進去了。我頂討厭稱王稱霸這個行當。這行當在三國時很時髦。那時,誰要沒點野心,簡直是大逆不道難以理喻。我對時髦的玩藝不感興趣,我隻向來人打聽薑維過得咋樣?鍾會對他好不好?來人告訴我:薑維被鍾會奉為上賓。這真是天大的喜訊,我君臣二人能有這種厚遇,真是上天有眼。我讓來人轉告薑維:要珍惜這個機會,不要胡思亂想。為了打消他複國的念頭,我特別強調我不想當皇帝;隻要他過得好,隻要受降將士過得好,隻要蜀國百姓過得好,舊主劉禪很知足了。
薑維沒聽我的勸告,被魏兵挖肝剔肺炒著吃了,鍾會將軍也死於兵變。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生氣。黃皓勸我:不要為他們勞神費心。我說:你這什麼話?鄧艾和鍾會是在我心煩意亂的時候進川的,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怎麼能無動於衷呢?
“他們謀反。”
“他們謀反幹什麼?”
“他們想當皇帝。”
“他們怎麼能有這種想法?”
“蜀地沃野千裏,地勢險要,是稱王稱霸的好地方,陛下有這麼一塊好地盤卻不打算做皇帝,這個肥缺人人都想爭,不爭是傻瓜。”
一個人不打算幹老行當,就希望有人來接替;人家滿懷希望來了,卻把命搭上了,我那想法有多倒黴!
蜀國是沒法呆了。黃皓說:蜀國不存在了,說完就哭。我說:你哭什麼哭?蜀國不存在了,有咱們存在的地方。果然,司馬昭傳令要見我。我到洛陽將軍府,司馬昭一不賜座二不看茶,讓我幹站著,用他那陰鷙的眼睛打量我,很快就把我看毛了。
這個人太威風,大概是三國時最威風的人。曹操奸雄莫過於他,孫權英雄莫過於他,父皇梟雄也莫過於他。連魏主見他也如芒在背,我沒有理由不怕他。站在這樣的人眼前,無異於風口浪尖。我下邊差不多快流水了,不是激情而是恐懼。
司馬昭非要把我嚇成這樣子,他要把天下人都嚇成這樣子,他懼聲厲色痛斥我如何荒淫無道,廢賢失政。
“本將軍崇尚禮教,最最痛恨你們這些蔑視禮法的人。”司馬將軍剛剛殺了一批蔑視禮法的名士,如竹林七賢中的嵇康阮籍等。他要殺我我一點脾氣都沒有。竹林名士跟我一樣比較淫蕩,沉迷酒色,還吃什麼玉石散。看來我死定了。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魏國官員們紛紛起奏,說我阿鬥雖然有失國政,但歸順較早,應該寬赦。
司馬昭還沉浸在忿恨中,他太恨那些蔑視禮法的人了。他崇尚禮教,竹林名士們偏偏不拘禮儀,赤身露體者有之,長醉不醒者有之,青眼白眼看人者有之。我在成都時略有耳聞,覺得很好玩。司馬昭殺了他們還不解氣,還要在我身上發泄。他咆哮如雷,滔滔不絕,我不知道他要把我折騰到什麼程度?
我是那個時代最怯懦的人,我是地道的耗子。皇宮大院是沒有這些小動物的,我甚至沒有跟它們見過麵,但它們是我生命中最真實的部分。我跟婦人交歡,總有耗子打洞的感覺。她們很喜歡跟我睡覺,那種喜悅是真心實意,不存在對皇帝的敬畏。她們悟性極好,用手綃編耗子,形神兼備,毛茸茸很可愛,放手心裏左瞧右瞧瞧不夠。明眼人都清楚,這些會編布耗子的宮女,都是我寵幸過的。布耗子就這樣成為一種象征一種標誌,傳到宮外風行民間。
她們把我當作耗子,完全是出自內心的喜悅,她們向往的是耗子的可愛與情趣。
司馬將軍粉碎了這種情趣,他發覺了我黃巴巴的臉色:“你怎麼啦,罵你兩句你就不高興啦?”
“我太激動了,你說的都是天字第一號的大道理。”
“激動臉紅才對,怎麼是蠟黃蠟黃的?”
“是土黃。”
“蠟黃土黃都是黃,你的激動跟別人不一樣?”
“我不是一般的激動。”
司馬昭樂了。在我跟前轉來轉去轉個沒完。他終於發現了我的水兒,看見了也好,沒必要隱瞞。我告訴他:離開成都到現在,一直沒那個。司馬昭明知故問:哪個?我毫不客氣用大拇指戳一下,就是這個!“沒有婦人陪伴你也能樂?”
“快樂成了習慣,就要想法子保持下去。”
“我算服你了,就封你為安樂公吧。”
我馬上意識到這是個重要角色,忍不住喜形於色。司馬昭直皺眉頭:真是扶不起的阿鬥!
我告訴他:“誰也沒扶我,是我自己到魏國來的。”司馬昭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我說:“你這麼聰明的人也好意思裝糊塗,我被人輔佐了一輩子,輔佐我的人死光了,我總算擺脫了他們,我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事情了。”
司馬昭越聽越糊塗,竟然問我喜歡做什麼?我反問他:“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什麼?”司馬昭脖子伸得很長,我告訴他:“我最不喜歡做皇帝。”司馬昭跳起來:“不可能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我們爺兒幾個出生人死前仆後繼才熬到公侯,連王都不是。”司馬昭很激動,竟然隨隨便便流露自己的野心。我說:“你的秘密對我無所謂。”
“我有什麼秘密。”
“你想當皇帝。”
他點頭承認。我無意中讓他做了一次老實人,他很不痛快,他是三國時最不老實的人,卻朝思暮想讓天下人都老實起來。他說:“先委屈你一下,等掃平東吳天下一統再封你為王。”
“我喜歡做安樂公。”
我越表白,司馬昭疑心越大。我告訴他:“我是天下頭號大笨蛋大傻瓜。”下屬們也說:“阿鬥確確實實起不來,他真要被孔明薑維扶起來,咱們可就慘了。”司馬昭忙問:“那會怎麼樣?”下屬們開始想像被扶起來的那個阿鬥,秦皇漢武似的不可一世,真正的阿鬥近在眼前他們卻視而不見。連我也對自己產生了許多聯想,但我如何也成不了曹操孫權那樣的曠世英豪。他們把我想像成英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們的嘴巴張得那麼大,眼睛那麼驚訝,我不能不捍衛一下自己。我告訴他們:“不要把孔明薑維跟我連在一起,連在一起我就不真實了。”
我這麼說反而提醒了他們,他們不停地叫: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啊!“你們真了不起,相父孔明對我都無能為力,你們大舌頭一囫圇就把我弄起來了。我告訴你們一個連小孩都懂的道理:一個人躺著得四個人抬。我就是躺在龍椅上做皇帝的。你們把我請到地上,封我為安樂公,正合我的脾氣,我可以繼續躺下去。”
下屬們相信了,司馬昭還在猶豫。司馬父子陰謀了一輩子,很難相信別人。大家勸我忍一忍:晉公會相信你的。
他們給我一座寬敞華貴的府邸,我手下不少人被封侯晉爵:錦衣輕裘,高車駿馬,我們過著很體麵的日子。
川蜀邊遠地方的舊部派人來洛陽暗訪。他們看到舊主劉禪受魏國厚待,便返回原地,率本部兵馬紛紛歸順司馬昭。司馬昭一如既往,給他們加官晉爵。可他偏要殺黃皓,弄得我下不了台。
黃皓伺奉我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孔明和薑維要殺他,被我攔住了,司馬將軍殺他就沒道理了。
將軍的屬下告訴我:黃皓蠹國害民,非殺不可。我說:他蠹的是蜀國害的是蜀民,與你們魏國何幹?治他罪的應該是我。他們說:殺黃皓是正天理正良知。
司馬將軍拿出正義和公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黃皓,我救不了你了。孔明和薑維要是給我講天理正義,我非殺了他們不可。
司馬昭的屬下問我嘀咕什麼?我如實相告,他們笑,笑完了說: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
就這樣,司馬昭完成了孔明薑維的未竟之業,將黃皓推出市曹,淩遲處死。
我一下子孤單了,沒有太監的日子真不好過。在成都時,無論是喝酒還是玩女人,都有個照應。如今我要單獨麵對世界了。
我的世界很狹小,全在庭院裏。我一個人觀賞歌舞對付女人和酒,有點力不從心。女人們說:有我們還不夠嗎?非要找個太監陪著。
那時,我和婦人上床作樂,總有黃皓在場,他要伺候我呀。婦人們很不習慣有人在場,我讓她們慢慢習慣了。
黃皓就像屋裏不可缺少的一個擺設,沒有他,任何作樂也顯得冷清沒情趣。我精心裝扮黃皓,女人們也不示弱,她們讓黃皓穿上女人衣服,一邊作樂一邊瞧這個活寶,情緒一下就提上來了。用她們的說法,黃皓這廝比春藥還管用。
好多樂趣就是這樣產生的。
我剝女人的衣服總是往地上扔,多少有點破壞氣氛的味道。黃皓小聲進諫:婦人的美是從衣服開始的。我照他的吩咐幹,果然從她們的衣裙上發現了那種美妙的感覺。衣裳是她們肉體的一部分。她們的美妙從解衣寬帶就開始了。
多少妙境就是這樣流逝的,幸虧他提醒,我及時彌補了這一損失,功效倍增。精心睡一個婦人等於睡十個八個,而她們得到的樂趣更多。
我重重地獎了黃皓,這廝謙虛得要命,他說:這不是我的功勞,是先主英明;先主曾講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這是先主對關羽講的。先主的意思是:衣服可添置,手足斷了,不可複得。太監黃皓拿先主的話來做理論根據,有點牽強附會。黃皓辯解說:“民以食為天,以衣為地;衣食者,人之父母也;無衣不但要受凍餒之苦,還要遭受世人的白眼。世人都是以衣量人。”
女人的重要性一下子被發掘出來了,宮裏上上下下不禁對黃皓刮目相看。他說到女人的心裏去了,女人們把他當聖人。我也覺得這家夥不簡單,對女人的論述就像孔孟的經書,博大精深,餘味無窮,充滿微言大義。
魏蜀吳三個開國之主中,先主劉備是最受女人青睞的偉男子,前有甘夫人後有孫權的老妹孫尚香孫夫人,她們給先主的戎馬生涯增添了不少光彩。相比之下,曹操就慘多了,曹公為了跟張繡的寡嬸幽會,差點喪命。董卓和呂布被貂蟬的連環計整得更慘。董呂不得善終,曹操淒涼孤苦,又是《短歌行》又是《觀滄海》,他要是能贏得幾顆婦人的芳心,就不會寫這些破詩。先主比他們幸運多了,先主的帝業一半在蜀一半在婦人。相父孔明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先主去世後,相父六出祁山,上奏《出師表》,始終在開拓疆土上打轉轉;相父是不會開拓到婦人身上的,孰不知婦人也是一片遼闊的天地。太監黃皓輔佐我開拓這片天地,也是繼先帝之遺業。可惜沒有人理解這些。那些南征北戰的將帥被先主視為手足,我也把黃皓當作我的手足,手足被破,惜呼!痛乎!我快要放聲悲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