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最早是河北涿縣地界賣草鞋的,沒有自己的作坊和店鋪,也不可能雇用夥計,他隻能雇用自己的手和腳。除了軀體,沒人聽他的。
一個隻能對自己的雙手發號施令的人,是不會在乎姓氏的,因為別人不會把他的姓名當一回事,怎麼方便怎麼稱呼。他自己清楚自己吃多大一碗飯,他不可能在製鞋行業裏發跡。那些發跡了的老板,往往以自己的姓氏做店鋪和作坊的字號,比如王記張記。
草鞋這玩藝是給窮人穿的,鞋鋪裏不加工這些。鞋鋪製做靴子和各式各樣的綢緞鞋,那是給有身份的人穿的,最不濟也是大眾化的麻布鞋。草鞋算什麼呢?從曠野打一捆茅草,坐樹底下連搓帶編,人們把那地方不叫店鋪叫攤。買賣雙方隨遇而安,沒有固定地點,甚至連流通用的貨幣也是隨意性的;有錢給錢,沒錢給饃饃給紅薯大棗梨子什麼的都行。銀子是絕對到不了他手裏的。他手裏能攥兒枚銅幣就不錯了。
他連種田的農民都不如,農民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子;有地有房就有女人孩子,理所當然有名有姓。
流浪於野的人跟風一樣飄忽不定。漂泊了十多年,他隻知道自己是河北人,他隻保存了父母給他的軀體和生命。這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成 就了。父母給他的姓氏和名字,經不住烈日和寒風的侵蝕,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賣草鞋僅夠果腹,連家也安不了,更不能去發跡。桃園三結義的時候,他快三十歲了,還是個王老五。
在他的流浪生涯中,女人起了很關鍵的作用。他那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跟曹操的“寧使我負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負我”,成為三國時最流行最轟動的至理名言。他惟一的財產就是他的好身架好臉盤。這對流浪漢很重要,無論你流浪何方,別人首先對你沒有惡感。尤其是女人,很容易施情於他。
跟我爹交往的都是窮人的老婆。窮人偷情不講究環境,跟解手似的,跟前沒人就行。樹林草叢莊稼地,凡是遮人眼目的地方都可以給我爹製造快樂。那時,我爹還不知道跟女人睡覺是寵幸她們,那時他很粗糙,把睡女人叫踏蛋,就是公雞跟母雞那種。
這種粗野的交媾術語對我爹影響很大。好多年以後,他有了軍隊有了美貌高雅的夫人,也改不了這種壞脾氣。老是把睡女人叫踏女人。甘夫人糜夫人老是覺得自己是雞,不是什麼髙貴的鳳凰。
那段粗野的性史摧毀了他的尊嚴,也摧毀了他對所有的人尊重。最早受到傷害的是他的名字。流浪生涯所練就的強壯體魄和萬種風情,是婦人們夢寐以求的;婦人們喜不自勝,有意再次幽會,便有必要記下他的名字。
那時我爹是有名字的,他半天開不了口,是因為婦人一口一個官人一口一個相公,把他抬舉得很高。婦人的丈夫是下田的農民,婦人喚丈夫跟喚牲口一樣不把丈夫當人看。她把我爹很當一回事,弄得我爹反而自慚形穢。
我爹不肯說自己的名字,是因為那名字跟種田的農民沒什麼區別,粗糙俗氣毫無浪漫色彩。而婦人的眸子裏全是那些高貴的玩意兒,我爹摳破腦仁也摳不出一個高貴的字來充當自己的符號。婦人把他這種遲疑看成一種風度,眸子裏的風情愈加躁動愈加猛烈。那時,涿州地界有一支漢室宗親,我爹便說他叫劉劉劉。後邊的字還沒流(劉)出來,婦人就已經很滿足了,婦人就喚他為劉郎劉官人。高祖劉邦當年也是個有姓無名的人,排行老三,人喚劉小三。劉是國姓,我爹很喜歡。我爹流浪生涯中首次出現一個女人,這是非同小可的。有女人墊在身下,冰涼的大地離自己遠了一點,有一種騰雲駕霧的神仙般的感覺。男人的偉大很大程度就是這樣體現出來的。倆人交歡時,婦人常常難以自製,把自己比做席子褥子氈子。我爹在她的歡叫聲裏勢如奔馬雄壯得不得了。
人一高興就容易昏頭,就容易忘記自己姓誰名何,就容易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我爹就在婦人的歡叫聲裏決定取劉為自己的姓氏,我爹對自己的剽竊行為一點也不感到內疚,流浪漢是沒有內疚心理的。婦人一定要我爹給她織一張席子,我爹還在猶豫,婦人說:“能編鞋子就能織席子。”
我爹到水濠裏割一捆葦子,晾地上。婦人來跟我爹幽會,她就躺在晾開的蘆葦上。葦子曬了一天,裏邊蓄滿陽光,稍一動就響半天,把氣氛弄得很熱烈。
我爹很快織好一張席,婦人從懷裏掏出陶碗,一甩八瓣,用最鋒利的那瓣刮席子,把葦片的毛邊刮得又光又滑。婦人說:“織席子吧,有席子就有女人。”席子這玩意兒窮人富人都得用,我爹的交往麵一下子擴大了。
我爹有幸結識富人的太太少奶奶和閨女。我爹少言寡語,麵如冠玉,唇若塗脂,身長九尺,男子氣十足,貴婦人少奶奶們看呆了。
那些精明的東家,打我爹一進門就能感覺到某種威脅,他們防範很嚴。我爹胸有成竹。東家太太對他的情意全是隱形的。善用兵者隱其形。東家防不勝防。我爹做完最後一道工序,告訴東家還要置辦一樣東西。東家前腳出門,太太後腳就上了新織的席子。我爹一絲不苟跟幹精細的活計一樣搓撚調理,把女人重新織一遍。好像她被丈夫安裝錯了,我爹把她拆開,拆得一件不剩,又一件一件地擦洗打磨。同樣是女人,又是相同的部件,在我爹這種大師級水平的男人手裏,女人一下子就成了神仙,仙氣遍體,忍不住叫起來:“我怎麼啦?我這麼大!”
“你就席子這麼大。”
“原來我就是一張席子呀!”
“女人家,無論窮人富人都是席子。”
倆人收拾停當。婦人前腳出門,男主人後腳進門。我爹已經把席子打光了,席子的光澤裏有淡淡的肉香。男主人忽然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惱怒。他畢竟是主人,有錢有勢可以大嗓門訓斥人。他讓我爹過來我爹就過來,他說:“你他媽打好了,還讓我買這些玩意兒。”我爹告訴他:“給席子打光是祖傳秘方,外人在場沒法幹。”
男女交歡不能有旁人在場,遮人眼目才能製造快樂。主人家的席子全換成新的,主人家的少奶奶大媳婦二媳婦們也都換了個人似的。
我爹就這樣成了貴人,他到誰家誰家就變個樣,舊貌換新顏,連小板凳也情緒飽滿,春意盎然。
我爹便有了挑選的餘地,越是挑剔越能夠得到女人的青睞。說白了,挑剔是對女人的一種鞭策。
好多女人被我爹無情地淘汰了,其中不乏漂亮娘兒們。女人光有漂亮臉蛋是不行的,她們是人生盛筵上的珍饈,色香味俱佳才能上席麵。我爹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神態使女人們感到害怕,她們膽怯飄忽像一團霧,根本看不清我爹那顆變幻莫測的眼珠子。我爹的眼珠子輕快地滑動,像礦野的狡兔,一會兒居中一會兒左右,一會兒溜邊,行蹤飄忽,令人防不勝防,難以把握。女人們被搞得神魂顛倒,她們給我爹編了好多民間故事。在那個故事裏,有個羅敷的姑娘,貌若天仙傾城傾國。“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見峭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出巡的使君太守也評然心動:“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她毫不客氣地告訴太守,她的夫君:“為人潔白皙,髯髯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座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這位白麵長髯的夫婿就是我爹。故事衍化為歌,唱遍了北國一直唱到江南。古歌《陌上桑》就是這樣產生的。
孫權的小妹妹孫尚香也被打動了。爭強好勝的小姐非要把羅敷具體化。歌裏的羅敷是女人們一個遙遠的夢,羅敷者人人有份,好多女人都給自己起名羅敷,醜一點的姑娘也給自己起這個名字,但沒人想獨吞。就像對我爹本人,女人們日夜向往他,但都不存非分之想。孫小姐就不同了,她是孫權的妹妹,兄長權傾江東威震華夏,她是三國時惟一可以把夢變成現實的女人。
有誌者事竟成。我爹四十九歲那年,也就是《陌上桑》裏夫婿的年齡,孫小姐見到我爹,並成功地嫁給了他。遺憾的是,我爹不能把她帶到《陌上桑》所描寫的地方。我爹的軍隊最遠隻到過秦嶺北麓,那裏正是“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的北方秦地,那裏大軍雲集,娘娘是不能去那裏的。
孫娘娘在江東娘家練就了一身好武功,喜歡舞槍弄劍,她最終沒有成為軍中豪傑。她那不愛紅妝愛武裝的俠義性格是為北方而存在的。這一點跟我爹相同,我爹做夢都在想北伐中原。
孫尚香就這樣成為我爹生命裏的絕唱,我爹再也沒找過其他女人。我爹那顆飄忽不定的心最終落在孫娘娘身上,可謂九九歸一。孫娘娘不是隨穿隨扔的衣服,孫娘娘是我爹生命中實實在在的大活人。
我爹把好多女人當衣服丟棄了,糜夫人甘夫人也不例外。關雲長破五關斬六將送她們歸隊,並不能改變什麼’她們在我爹心目中還是衣服。女人是沒法得到我爹認同的。
十多年流浪生涯,我爹隻跟女人保持露水關係。他把女人比做衣服,既有輕蔑之意也有惻隱之心。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而一個女人,他最多交往半年,一般都是兩三個月,所以我爹穿破的衣服絕沒有他拋棄的女人多。
衣服和女人是顯示男人身份的。
司馬昭說:“對對,婚嫁要門當戶對,官服要分三六九等,不能亂來。”司馬昭沉浸在我爹的故事裏難以自拔。風流韻事人人喜歡,他肯定把我爹的身份忘了,我得提醒他一下:“我爹不亂來沒辦法,他有姓無名,姓也是假的。”
“盜香竊玉當然不能用真名實姓,你爹是個遊食狗。”
“他有個好胃口,見什麼吃什麼。”
“他很挑剔。”
“那是後來,大部分時間他處於遊食狀態。”
“遊食狀態,絕到家了,有家有室的人反而不如他。”
“我爹一直想要個家,他四處漂泊是出於無奈。”
“阿鬥你呆啊,吃飯可以到一個地方吃下去,搞女人可不能這樣。你爹比你聰明,比所有人聰明。”
“你羨慕我爹。”
“他睡了多少女人啊!”
司馬昭把我爹的身份給忘了,我想再次提醒他。我這人老實慣了,稍不老實就難受得不得了。
我喝一點酒,酒很快上臉。腦袋上所有的東西都大起來,包括那張嘴。我剛注意到嘴,司馬昭就朝我吼一聲:“閉上你的臭嘴,沒人說你是啞巴。”我趕緊閉上臭嘴,嘴巴裏全是酒氣,我隻好從鼻孔把它們放出來,給人一種憤憤然的感覺。
司馬昭問我哼哼什麼,你這頭豬?豬不高興的時候用哼哼來反抗,可豬吃飽喝足了也哼哼。我憋不住把這種感覺說給司馬昭聽,司馬昭噴出一團笑聲,像決堤的水很痛快。他告訴我:“大福大貴的人才能睡那麼多女人。老壽星彭祖娶過一千多個媳婦,彭祖自己活了好幾千年。”
“我爹做皇帝後就不大睡女人了。”
“半大老頭子娶孫權的妹妹該知足了,這叫寧撞金鍾一下不打鐃鈸三千。”
“曹魏的江山快落到你手了,天下女人都是你的。”
“你說的不錯,天下女人任我挑任我選,可比你爹就差遠了。我搞一個女人就多一個罵名,哪像你爹,既能搞女人還能搞到好名聲。”
“你怕別人說閑話,既要放蕩一下,又要把放蕩說成高尚的。”
“你他媽來洛陽才幾天,就學會了竹林狂客的臭脾氣,說話噎死人。”
“我沒想捅你的肺管子,我不是故意的。”
“國事繁雜軍務纏身,找漂亮女人放鬆一下,總是應該的吧,怎麼說是放蕩呢?”
“我爹搞女人那時是流浪漢,上台以後很少放鬆自己。”
“他娶孫權的妹妹怎麼說?”
“那是孔明的計謀,孫尚香死心塌地也是緣分。大將軍就沒遇到死心塌地的女人嗎?”
“我那些女人隻會笑,不懂死心塌地那一套,我也不會讓她們去死。”
“孫娘娘死得很慘,吳蜀交惡她就不想活了。““你爹很有一手,既能讓男人給他賣命,也能把女人逗起來。”
“照你這麼說,這裏邊有個水平問題。若真是這樣,將軍就不該殺竹林名士,他們都是這方麵的天才。將軍隻要禮賢下士,跟他們學兩手就夠了。”
“我跟他們學?我推尚名教,他們偏毀孔孟非周武。世家大族遊宴喜慶他們也看不過眼,偏偏浪跡竹林,放蕩酒肆,當眾跟女人廝混。”
“原來這樣,應該在深宮大院做的宮闈秘事,他們全搬到外邊去了,他們也太老實了,老實到家了。”
“老實個屁,明明是惡意篡改,有這幫歹毒的家夥,本將軍安寧嗎?”
“他們不是殺的殺降的降作鳥獸散了嗎?”
“殺人是個不得已的事情,本將軍並不喜歡殺人,尤其是名士,他們代表一種時尚。”
“他們都是老實人。”
“老實人有時候讓人難以忍受,需要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們偏偏要瞧個明白;需要裝聾作啞的時候,他們偏要唧唧唼喳。”
“他們有點任性不知收斂自己,我也是個任性的人。”
“你跟他們不一樣,你讓人放心,他們老實得讓人坐臥不寧。”
“就像曹髦見你,如芒在背。”
“所以我懷疑他們傾向曹魏。曹操喜歡寫詩,身邊出現過建安七子,讀書人把他們父子引為知己,士為知己者死。正始名士以後又出現竹林名士,名士不斷討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