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兩個把兄弟咋都解不開這個疙瘩。先主拉他們坐下，邊喝酒邊閑談。談的是早年的風流韻事。
關張這才鬆一口氣。先主笑道：“二位賢弟把大哥我當流氓了。”關張說：“沒三分流氣幹不成大事，大哥是豪傑。”先主很受感動：“你們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先主說：“第一次跟貴婦人私通，交往半年多還沒上床。”關張嗷叫起來。先主說：“感到驚奇了吧？”
“驚奇個屁！你無能！”
“跟貴婦人私通就通軟磨硬蹭。她們的魅力不在上床，在架子上在氣派上。她們跟村婦不一樣，村婦喜歡你，可以直接跳窗戶上炕，刀子見紅。貴婦人喜歡的是風月，眉目傳情三個月，相思傳書三個月，花園幽會三個月，進臥龍房還不能猴急，要耐著性子卸婦人的簪子釵子，光那羅裙就有十八道。”
關張嘖嘖嘖：“這多熬煞人！”
先主說：“美味佳肴跟粗茶淡飯的差別就在這裏。天子禦宴上的一塊點心最少也要三十九道工序，高貴的玩意兒從來都不簡單。大哥我半年多搞一個貴婦很劃算的。大哥治國平天下的本領就是這樣學到手的。大哥我要是一輩子跟村婦打交道，能有長性嗎？”
張飛哈哈大笑：“床上的學問這麼大，兄弟原以為打天下有丈八蛇矛就夠了。”先主和關羽一齊拍三弟的肩膀：“三弟你才開竅啊！”張飛嘿嘿笑。
關羽說：“訪孔明整整九個月，貴婦人的派頭架子都端起來了，大哥你就上吧。”
張飛說：“上馬上馬。”
先主躍上馬背。那馬名叫的盧，眼下有淚槽，額邊有白點，騎則傷主。先主在荊州時，劉表的內弟蔡瑁追殺先主。的盧馬馱著他來到檀溪絕境，先主大呼：“的盧妨盧，的盧妨吾！”的盧馬忽然從水中踴身而起，躍到岸上。
先主說：“都說的盧妨主，它偏偏救了我；都說孔明傲慢，孰不知這傲慢讓人心旌搖蕩。”
臥龍莊則是另一番景象，朋友們以為劉備不會來了，都責備孔明拿架子拿過頭了。孔明不以為然：“劉備連這點挫折都受不了，怎麼能承受我們的智慧？”孔明告訴大家：“不是我愛端架子，是智慧這玩意兒太高貴了，高貴的東西總是熬煞人的。”孔明相信劉備一定會來，而且咬定就是今天。
“你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怎麼啦？”
“驚蟄啊！驚蟄就是龍抬頭，劉備不會不知道這個日子。過了這一天，我就不出山了，蟄伏一輩子，曆史將是另一副樣子。”
這時，童子來報：莊前大道上出現一隊人馬。孔明忙問：“幾個人？”
“三個。”
“劉關張三兄弟。”孔明環視眾人，眸子賊亮，大家欽佩他料事如神。孔明說：“還有一樁事放心不下，劉備前幾次來，咱們總是不夠智慧。”
大家說：“劉備猴急，辨不清的。”
孔明說：“瞞得了劉備，瞞不過關羽。關羽讀過《春秋》，那裏邊講的全是微言大義。”
大家說：“跟劉備談又不是跟關羽談，用不著那麼緊張。”孔明反而更緊張：“隆中對事關天下格局的重新劃分，這種時候不智慧一點，我們永遠就智慧不起來了。”
大家心裏涼了一半，因為今天是壓軸戲，很難改變局麵。按照計劃，劉備進莊，朋友們要散開。壓軸戲由孔明獨唱。大家剛離開，劉關張就進來了。孔明側身假寐，先主叩門，童子告訴先主：“先生睡覺呢。”關張說：“大白天睡懶覺。”先主說：“臥龍臥龍就妙在臥字上。”
先主吩咐關張在門外等待，自己輕手輕腳人內室。草堂幾席上果然挺著一個白麵書生，鼻翼輕輕扇動，氣息微微，徐緩有致。
張飛耐不住要放火燒房子，關羽百般勸阻，張飛越嚷聲越大：“他不是臥龍嗎？龍怕的是火，大火一燒，他就不臥了。”
孔明頭皮發麻，全身痙攣，忽坐起來。先主以為孔明醒了，上前施禮。孔明何等精明，伸胳膊打哈欠又軟塌塌倒枕上，劉備就在跟前等著；弄濕眼睛可就糟了，趁著打哈欠，用手摸一下，眼窩幹幹的，裏邊滾出來的不是心靈之光，而是機靈的詩句：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曰遲遲。
這回他徹底醒了，不再奢望什麼智慧。他假裝看不見高大魁梧的先主，問童子：“有俗客來否？”先主沒想到孔明有這一手，先主已經上前施過禮，通報過高名大姓，孔明非要從童子那裏過一遍。童子說：“來的是皇叔劉備。”孔明責備童子不早通報，還是看不見先主的存在，徑入後堂更衣，更了好半天。
先主想起當年會貴婦人時，也是如此這般窮折騰。婦人解衣寬帶後，還要換衣服，一換就是好半天，弄得他心急火燎。等幹正經事的時候，他一下笨拙了，連門都找不到，像個毛頭小夥子，貴婦人手把手教他，把他領入一片新天地。
先主相信孔明也是這樣的貴人，可以改變他的困境。孔明果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孫權不可取可結為聯盟，曹操不可取而應當討伐；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皇叔您取荊襄西川占人和，成鼎足之勢然後圖中原。
一盤棋算得停停當當。先主驚呼：“吾得孔明，猶魚得水也。”孔明微微一笑：“亮善用火不善用水。”
“先生不是龍麼，龍呆水裏呀！”
“水火不相容，可聰明人之所以聰明，就因為他善於把不相容的東西聯在一起，天衣無縫。”先主說：“怎樣才能救萬民於水火呢？”孔明說：“剪除那些良材猛將。”先主說：“沒有良材猛將如何打天下？”
孔明說：“人這玩意兒一多麻煩事就多，跟莊稼一樣，過於稠密就會長成一團草。”
關羽張飛說：“打天下有咱劉關張就夠了。”先主說：“還有孔明先生。”關張說：“加上趙子龍。”
關張第一次讚同孔明的意見，大家喜氣洋洋。先主很高興：“孔明先生從莊稼裏能悟出治國的大道理。”孔明說：“堯就是在莊稼地裏發現舜的。”
當時在耕地，別人用皮鞭趕牲口，舜在牛角上掛一隻木鬥，木鬥裏盛著豆子。牛一邊耕地一邊吃豆子，便忘記了勞累。堯很感動：這人對牲口都充滿仁愛之心，讓他治理天下，百姓就不會受苦。堯便禪位於舜。先主馬上從故事中聽到君臨天下的道理，先主問孔明：“堯流淚了沒有？”孔明說：“那淚是泫泫而下呀。”先主眼窩一熱，白花花的水兒滿臉都是。
先主愛哭愛流淚的德性就是這樣養成的。
關張不高興了：“你這狗頭軍師，我大哥是當今豪傑，怎麼能跟娘兒們似的流淚哭鼻子。”孔明笑而不語。
先主說：“二位賢弟隻管衝鋒陷陣，孔明先生隻管出謀劃策，哭鼻子流淚的差事嗎，我來幹。”
關羽大笑，張飛也跟著笑。
孔明說：“曹操愛笑，孫權易怒，皇叔好哭，能笑能哭能怒的人便是當今豪傑。”
先主自有了流淚哭鼻子這個習慣，就像小孩子得到一個新玩具，愛不釋手，動輒就哭。眼淚這玩意兒，跟土蜂一樣，越惹越多，密集而來，勢不可擋。
先主的眼睛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剛開始眼皮紅腫桃兒似的，消腫後眼瞳灼紅如兔。先主照哭不誤。那淚從紅眼珠裏滲出來就像是血水，關羽張飛趙子龍這些殺人如麻的武將都不敢正眼瞧他。
孔明告訴大家：忍得了血還有什麼忍不了的。大家久經戰陣，知道血肉橫飛是對人的一種磨煉。
後來先主的眼珠由紅而黑而亮，熒熒如日，刺人眼目。孔明告訴大家：那刺人的光芒是淚水澆出來的，隻有太陽才能跟它相比。
沒人敢跟先主對視，先主一哭，別人就無地自容，有一種罪惡感，不為先主肝腦塗地就不得解脫。先主私下對孔明說：“眼淚這玩意兒比權術還厲害。”孔明告訴先主：“因為這個利器還沒有人用過。”
先主也有走火人魔的時候。那是秋天，先主去城外打獵，不覺中走進一片樹林。那些林木被人攔腰砍斷，斧斤拷擊的地方長出簇簇新芽。先主勒馬於林中，手撫新芽淚如雨下。
原來這裏是先主與徐庶徐元直送別的地方。去年之今日，徐庶被迫赴曹營，先主送了一程又一程，徐庶乘馬而去，先主大哭：“元直去矣！吾將奈何？”元直的身影被樹林隔斷，先主大怒，命令將士盡伐此處林木，將士們揮劍操戈，大片的林木被攔腰折斷，先主得以從容目送徐元直漸漸遠去。
隨從們發覺不對勁，因為先主這回動了真格，鼻涕都下來了，而且猙獰如鬼魅，哀聲嗥叫如惡狼。大家百般勸慰，越勸先主嚎得越凶。大家隻好實話實說：“主公您不能真哭呀，真哭要人命的。”先主猛抬頭：“我劉某假哭嗎？”
大家告訴先主：假哭對人百利而無一害，而且越哭眼睛越亮。真哭就不同了，眼睛會哭瞎的。
先主哽哽咽咽：“我真哭一回還不成嗎，我實在想元直啊。”大家說：“跟孔明先生商量一下，讓徐元直回咱們這不就行了嗎？”先主不哭了，回去找孔明商量這件事。孔明沉吟半天說：“那麼多淚你不是白流了嗎？”
先主說：“假了那麼久，真一回都不行嗎？”
“當然不行，這叫前功盡棄，功虧一簣。”
“眼淚這玩意兒也有不聽使喚的時候。”
“主公有什麼心思就請直說吧。”
“我想把徐元直請回來。”孔明'陸怪地瞅著先主，一言不發。
先主說：“像司馬徽、孟廣元這些人也可以請回來，他們是你的朋友，用起來方便。”孔明歎息。
先主說：“我們的立國之策是人和，朋友還不和嗎？”孔明還是沉默不語。
先主急了：“我們不用人家，曹操孫權會用的。”孔明說話了：“我的親弟弟，一個投孫權一個投曹操，我都不管，朋友各有其誌，我管得了嗎？”
先主說：“他們雖然不如你，可他們也是稀世良材，他們投孫權不足畏，若投了曹操麻煩就大了。”
孔明說：“他們真投曹操，就成全了我。他們不會幹這種傻事。”孔明勸先主放心，說：“智慧這玩意兒跟世上所有事情一樣，是講規格的，跟高手較量才能過癮。”
“不過癮不行嗎？”
“不過癮，即使贏了也沒滋味。”
“對我劉某來說隻能贏不能講滋味。”
“所以他們很夠朋友，既不投主公也不投曹操。”
“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高人的心理，這可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啊！一身好本領不投明主，荒於山林不可惜嘛。”
孔明說：“大家喜歡亂世，就因為成功的途徑很多，出山跟不出山都是一個路子。”
先主便斷了請徐庶他們的念頭：“我真是庸人自擾，有你這位大軍師在，用什麼呀聽你的。”
時值赤壁大戰前夜，多少英雄渴望一顯身手。鳳雛先生駐足江南，翹首以待，等候先主造訪寒舍。鳳雛先生甚至不打算讓先主頻頻造訪，有―封聘書‘就行了。
赤壁大戰如期進行，鳳雛先生的連環計跟那時所有人鉤.勞一樣，悉歸孔明名下。慶功宴上，孔明對先主提及江南名士鳳雛先生，並且指出：破曹大計出自鳳雛。先主哈哈大笑：“孔明先生太謙虛了，立了大功往別人頭上推。”孔明正色道：“鳳雛跟徐庶不同，徐庶跟亮同屬潁川名士，情同手足不分彼此。鳳雛乃襄陽名士，彼此欽佩，亮不能掠人之美。”
孔明愈是謙虛，大家愈加堅信。關羽張飛趙子龍早被孔明的仙風道骨折服了，壯著酒勁嚷嚷：“徐庶先生我們見過，鳳雛是鳥是獸誰知道。”連士兵都笑了。孔明不再說什麼。
曹操敗回中原，孔明跟周瑜鬥小心眼。周瑜氣絕身亡，孔明假惺惺去吊喪，途中被龐統鳳雛截住，戳破了個中伎倆。
計謀這玩意兒，就像男女偷情，越隱秘越好。赤壁之戰未出徐庶預料，三氣周瑜假吊喪也沒逃出鳳雛的利眼。孔明悻悻半天反擊道：“周瑜死了，還有魯肅，孫權不會用你的。”鳳雛說：“吳中俊才捆在一起能奈我何，就是你臥龍先生不也在我之下嗎？”
“你真要投孫權？”
“生為吳人為吳主效力，理所當然。”
“理是這個理兒，可你沒想自己的難處：你形象醜陋，不易取悅於人，孫權性急，不會耐下心等你施展內秀。周瑜才不如你，可周瑜與孫家交情深厚，誰也代替不了他的位置。”
“魯肅會替我說話的。”
“魯肅是個實心君子，我也不是小人。”
孔明當即修書一封，勸鳳雛投先主劉備。鳳雛說：“我還是投孫權吧。”孔明渾身發抖。那是他最絕望最沮喪的時候。白帝城先主托孤試探他的忠誠，他都沒有這麼絕望；六出祁山與司馬周旋勞而無功，也沒有這麼絕望。鳳雛不是徐庶，徐庶人曹營一言不發，龐統投吳當屬魚歸大海。
孔明徘徊在長江邊，萬分傷感。等走進周的靈堂，以真誠打動了東吳眾將。因為孔明在哀號中聲稱周瑜是他平生知己。
吊喪出來，孔明不急著回荊州，而是躲在東吳留心鳳雛的動靜。天助神佑，鳳雛的尊容把孫權嚇一跳。言談中，鳳雛動輒輕視周瑜，撞了孫權的心病，孫權讓他退下等候發落。
醜八怪龐統謁見先主劉備。先主仁厚，喜怒不形於色，所謂內小人外君子。先主沒攆龐統，讓他去偏遠小縣耒陽當縣令。懷有不世之才去治百裏小縣，這遠遠不是牛刀宰雞的恥辱。鳳雛先生心裏呐喊臉上滴血，不理政務，整日以酒澆灌肥沃的大腦。那種醉生夢死的浪蕩勁兒，一點也不比劉伶嵇康他們差。
先主派張飛孫乾去耒陽巡查，鳳雛先生談笑間將積壓半年的公文處理完備。猛張飛回報先主：“鳳雛先生真神人也。”
孔明也趕回來，告訴先主：“鳳雛龐統非百裏之才。”先主自責賠禮，當麵拍板，任鳳雛為副軍師，與孔明共掌軍馬。鳳雛先主揚眉吐氣躍躍欲試，像鐵籠裏的獵狗，箭躥而出，很快進入失控狀態。
那正是先主進兵西川的日子。先主兵分兩路，孔明關羽守荊州，先主帶張飛鳳雛取西川。
孔明密切注視著西川動靜，果然不出所料，鳳雛先生的謀略招招見血，銳不可當，等打到雒城，躁進之心一發不可收拾。
當是時也，罡星出於西方，太白星臨於雒城，凶象現露。鳳雛立功心切，不以天象為慮。出兵之際，忽報有孔明密信，大意是雒城凶兆已現，若不退兵，將帥凶多吉少。先主猶豫不決。鳳雛直言點破：“孔明怕我獨成西川大捷，寫信迷惑主公。”
那時先主一定感覺到了什麼，孔明若是誠心為鳳雛的安全擔憂，完全可以親自來西川，與鳳雛調換一下。荊州與西川同等重要，那是隆中對裏談過的建國方略，孔明不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