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先主詢問阿母的情況，趙子龍如實相告。先主是有名的“婦人如衣服”理論的炮製者，他不會為老婆的死亡而傷心。當然他要哭幾下的，他是以哭而聞名天下的。所以他從來不真心實意地哭。他的淚水跟天上的雨水一樣，遇到合適的氣候就會落下來。趙子龍告訴先主：主母給小皇子起名了。
“叫什麼？”
“阿鬥。”
先主連聲叫好。他顯然理解錯了，他嚼豆子似的把阿鬥兩個字咀嚼兩遍，就榨出稠稠的油汁。
先主說：“小皇子是天上最大最亮的星鬥。”大家再三塚磨，越琢磨越有味道：嫂夫人是白天懷的孕，小皇子一片光明，晚上也是亮的。
星鬥高懸於天上，世界還有什麼秘密可言？事實確實如此，我總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先主和孔明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那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了。眼下，先主要給我起個大號，阿鬥是阿母起的乳名，官名由父親起。
父親脫口而出給我一個禪字。這是一個很深奧的古字，父親原打算引經據典發一番宏論，孰不知話剛出口，大家就心領神會了。
父親之所以與曹操孫權並列，是由於他獨特的立身之道，那就是裝聾作傻。禪便意味著退讓綿軟不逞強。父親希望他的兒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把他那種外君子內小人形似呆傻實則奸詐的本領再大發展一步，他卻犯了天道的大忌：過猶不及，一下子走向了天道的反麵，呆傻滲入了兒子的生命，形神兼備，成為千古一絕。這是先主意料不到的。
無論阿鬥還是劉禪，名字包含了我生命的全部。從出世那一天起，我就對自己的命運一目了然。大家整天阿鬥阿鬥地叫，我豈能不知道這稱呼的含義。
我大概是三國時最有自知之明的人，人的可貴之處就在於順從命運，我的懦弱平庸呆傻在所難免，他們把我推上皇帝的寶座，也無法改變這種命運。
我不但琢磨自己的名字，也琢磨熟人的名字。測字成了我的嗜好。起先我隻跟宮娥太監耍鬧。這種遊戲一下子把他們打中了，抓住了他們生命的關鍵。
朝廷裏的大臣也染上這種嗜好。跟大臣打交道，我拿不起精神。他們都是言不由衷的變形人，說出的話真真假假神神秘秘玄而又玄，聽他們嘮叨大半天你也搞不明白他們說什麼，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他們跟皇上說的話意義何在？在他們麵前，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裝聾作啞，或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也說些騰雲駕霧的話，屁味十足，惡他們的心。他們就不高興了，又不敢發作。
他們說我的壞話，惡意中傷。我佯裝不知。他們隻是出出心裏的惡氣，不敢把我怎麼樣，頂多壞壞我的名聲。
四川是個過日子的好地方，群山環繞，與世隔絕，綿延的大山和滔滔的江水抵得上百萬雄師，根本不需要他們勞心費神。
那時，我的測字本領已經爐火純青，凡是引起我注意的人我都要測一下。先主和孔明首當其衝。
遊戲在我和宮女之間進行，我寫一個字宮女往牆上貼一個字。與先主名字有關的字全在上邊，它們依次是：備，憊，畢。憊者疲憊不堪，畢者完畢結束。與備有關的字很多，隻有憊和畢才是先主生命的本相。
聽見腳步聲，我起身去撕牆上的紙條子，先主已經到了門口，什麼都看到了。紙團被宮女吞進肚裏，周圍的人全都嚇壞了，先主竟然也臉色發白。
他難道懼怕自己的生命？
當我從自己的名字覺察到生命的無奈時，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興奮。這是人惟一的可貴之處。人知道自己的生命，生命才有價值。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過眼煙雲。作為我的父親，先主應該比我強一些，應該有勇氣麵對自己的生命。
大家都不吭聲，宮女和太監都是被我陶冶過的，他們全都熟悉自己的生命，他們跟主人阿鬥一樣很早就被人列為世間頭等傻子。那種呆傻所透露的安詳和沉默把先主打動了。先主和他的侍從慢慢走過來。先主小聲問我：“那上麵的字都是真的？”我說：“白紙黑字錯不了。”
先主說：“太可怕了，折騰大半輩子，難道就是一個畢字？”我說：“什麼事都有個完結，老天爺也攔不住。”
“為什麼偏偏從我的名字裏顯示出來？弄得人手足無措。”
“名字是世界給我們的第一個字，我們的一切都從那裏開始，也要從那裏結束。我的開始是阿鬥，勿鬥；我的結束是禪，退位。”
“豈有此理，漢室怎麼能在你手裏結束呢？”
“禪是三皇五帝定下來的，你又親手把它安在我的名字上，我是脫不掉啦。”
“照你的意思，你爹劉備從疲憊困頓開始，也要淒淒慘慘結束？”
“悲劇都是這樣子的。”
先主張張嘴巴，又合上了。從桃園三結義平黃巾起義，他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公孫瓚呂布曹操劉表劉璋都做過他的房東，他最後立國的地方就是從房東劉璋手裏搶來的，所謂鳩占鵲巢。人不到落泊窮極的地步是做不出這種事的。
先主自言自語：“你是說我這輩子總是依附別人？”我直截了當告訴他：“就是吃別人碗裏的飯，成了一路好漢。”
“你咋知道這麼多？”
“打草鞋編席能有什麼好日子，四處流浪混飯吃唄。”
“混飯吃，嘿嘿嘿，混飯吃。”
“你混了大半輩子，到四川才有了家，就別瞎折騰了，你該歇歇腳了。先主摸我的腦殼，他聽孔明的，他怎麼會聽傻瓜兒子的呢？我說：“爸爸，傻瓜的話有時很靈驗的。”
“為什麼？”
“傻瓜說話不用腦子，原汁原味。”
我的話引起先主的注意，他從沒正眼看過我，我趁熱打鐵，兜售我那套哲學：“世上的災禍都是聰明人幹的，大家都當傻瓜天下就太平了。”
“這是什麼混賬理論？智慧是人的第二生命。”
“有了第二生命，就把第一生命給荒廢了。”
“照你的意思，傻瓜都是君子嘍。““傻瓜是人剛開始的樣子，那時候人還沒有變形。”
“娃娃，人不教不成材，玉不琢不成器，傻瓜再好，也是一塊璞玉啊。”
“淳樸一點不好嗎？人太精巧是個麻煩事兒。”先主張張嘴巴，他已經意識到傻瓜的真正價值。他小聲說：“都說你傻，你一點也不傻。”
“阿鬥是天生的傻瓜，爸爸。”
“你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的很少。”
“可那都在鋒刃上。”
“鋒刃沒有分量，傻瓜都是沒有分量的人。”
“你在暗示我。”
“孩兒不敢。”
“你在暗示我：聰明人都是沉甸甸的刀柄和刀背。”
“他們確實有分量，他們都是人間的龐然大物。”
“這些話你對別人講過嗎？”
“我跟前沒有別人，不是太監就是女人，他們基本上不算是人。”
“這還差不多。”
“爸爸您要叮嚀我什麼？”
“對對，我要叮嚀你兩句，剛才的話不要對諸葛先生講。”
“他不是你水裏的魚麼？”
“魚不能上岸，上岸就倒黴啦。”
“唔——傻瓜是岸呐。”
“對對，傻瓜是聰明人的岸。”
“唔一一聰明是流動的，傻瓜是不動的，這叫什麼？爸爸。”
“這叫山不轉水轉。”
“所以聰明人幹事兒非要找一個傻瓜不可。”先主臉色發白，轉身就走。他大概想起了當年三顧茅廬請孔明的往事，這是先主一生最輝煌最感人的一幕，豈容黃口小兒肆意誹謗！
我的話起了一丁點作用，先主要證明一下自己。不久就發生了關雲長張飛魂歸西天的悲劇。先主一反常態，丟下孔明，親率大軍朝東吳殺去，七十萬大軍的營帳一座連一座分布在密林裏。
吳軍主帥陸遜親臨前線反複查看，密林裏的軍帳是實實在在的，不是疑兵之計。陸遜實在想不出陰鷙的劉備為什麼要幹傻事？那畢竟是一個智慧的時代，尤其是劉備這樣的人，給別人耍了一輩子陰謀，為什麼不給自己耍一次呢？陸遜點燃大火時先主也沒弄明白，他的七十萬大軍是如何化為灰燼的？
先主敗回白帝城時，首先想到的是兒子阿鬥，阿鬥把他的名字變成讖語。
白帝城托孤，人們眾說紛紜。主要有三種說法：第一種認為先主誠心讓賢，讓孔明上台以報魚水之恩。這是君子說法。第二種認為先主故意試探孔明的忠誠，若孔明答應取代阿鬥，將落一個魏延的下場。這是小人說法。
第三種是阿鬥我個人的看法。我既不是君子也非小人。先主知道阿鬥的呆傻很不一般，先主擔心阿鬥把孔明先生也給泄露了。捅破生命的秘密很容易使人一蹶不振。先主親口嚐過這種滋味。先主勸孔明取代阿鬥就基於此。
阿鬥幹脆坦誠相告。在安葬先主後不久，他就召見孔明。阿鬥說：我給你做個遊戲。孔明的小臉蛋就發白了。阿鬥不管這些，他照說不誤：“相父。”
“臣在。”
“相父你要是一直以諸葛亮為名，你這一生肯定是另一種樣子。”
“臣不明白。”
“你就會成為張良第二。”
"天運不濟，非臣之過也。”
“不，不能怪天運，怪你孔明這個名字。”
“臣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
“臣實……實在不明白。”
“孔者大也，你是最大最大的明白人，天下沒有你不明白的事，你幹嗎非要裝糊塗？”
“陛下在暗示老臣。”
“你還是很聰明的麼，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明不明，這就是你的命啊。”
“陛下你說什麼？”
“大明不明，對人明不明？”
孔明白白的臉蛋變蠟黃了，像一個腹瀉很重的病人。我知道今天泄露太多，立即傳旨太醫搶救丞相。同時傳旨全國，今後對丞相一律以諸葛先生相稱，不許吐露孔明兩字。
我這麼做純屬徒勞，諸葛後邊還有個亮，他不明就亮，總是繞不過那個大明不明的劫數。
念他一生忠烈，我不能袖手旁觀。我親臨病榻探望丞相，諸葛丞相氣色好了許多，我叫他免禮。他硬撐著做完參拜大禮，從袖筒裏抽出那篇有名的《出師表》。我明言相勸：你這是勞民傷財，僅僅為報答先主知遇之恩，也不該拿國家利益開玩笑。
在場的大臣們撲通撲通全跪下了，非要跟丞相北伐中原不可。我拗不過，隻好準奏。
丞相先後在秦隴群山折騰了六次，我不禁問他還有完沒完？丞相也火了：“我們不打，魏軍就會人川，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主動出擊。”
“難道你讓蜀川的石頭都要流血嗎？我們既然沒有能力掃平天下，就看好家門過安寧日子算了。”
“照陛下的意思，魏軍入川也不抵抗？”
“我正有此打算。”
“你怎麼這麼糊塗這麼傻！”
“傻人也會幹聰明事的。”
“即使亡國，也要奮力抵抗。”
“你那樣幹，無非是想產生一批英雄罷了。丞相你也不想想，五虎將以後，不會再有英雄了。”
“薑維呢、廖化呢？”
“薑維是回光返照，廖化是矮子裏拔將軍；別說蜀國，東吳魏國也不會有英雄了，英雄時代已經結束了。”
“陛下，你不能這樣想啊。”
“不是我不能這樣想，天道如此，誰也沒有辦法。”諸葛先生驚訝得說不出話，直到魂歸五丈原也沒回過神來。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合者，傻子安享太平，分者，豪傑紛起雲湧。英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結束得那樣突然，那樣令人難以接受。
司馬昭問我：“就這麼完了？”
“就這麼完了，不會再有英雄逞威風了。”
司馬昭感慨萬千：“你這傻瓜，為什麼人人都會在你麵前喪失勇氣。”
“難道你也要喪失勇氣，不做皇帝？”
“讓我兒子去做，我累了。”
“你別犯傻。”
“你為什麼怕我犯傻？”
“聰明人犯傻要後悔的，你若後悔就會殺我。”
“阿鬥先生過慮了，我司馬昭殺光天下人，也不會殺到先生頭上。”
司馬昭叫我先生，大家都跟著叫我先生，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林則徐之死
書童答府台大人問
老爺有夜讀的習慣，一定是我出去泡茶的工夫歹人給溜進去了。老爺是天下聞名的好官，死得竟這麼慘，遭了毒還挨了刀。客棧那種地方根本就不適合老爺住。老爺是朝廷的欽差，住客棧算什麼事？老爺不願鋪張，不願打擾地方；要是跟人家一樣，處處有官衙迎送，就不會出事了。
你問老爺讀什麼書？老爺讀的書多了，不過呢，線裝書很少，擱枕邊的不是俄國人寫的旅行記就是丘處機的“西遊記”。大人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了。那些俄國人都是地理學家，名字長得要命。丘處機你肯定知道，他是長春真人，幫助成吉思汗打天下，一直打到歐洲。林大人就是沿著那條古道去伊犁的，長春真人賦詩的地方林大人也賦了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