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戰爭的消息,老早就傳過來了。母親的父親算是一個消息靈通人士,因為他經常往返城裏。各種的消息滿天飛。很多消息並不一致,甚至是相矛盾的。但是,總起來說情況正在越變越糟。可是,當時他們家的人並沒有非常的擔心,他們不相信戰爭會打到這邊來。然而,事情的發展和他們的願望總是背道而馳的,戰爭正以想不到的速度向這邊推進。母親那時候還小,卻經常聽大人們談論。大人們的語調也是時而輕鬆,時而沉重。人都是有僥幸心理的,隻要戰爭還沒真實在眼前發生,總相信自己能逃過這一劫。這樣的一個地方,沒有理由會有戰爭發生。戰爭應該發生在一些緊要的戰略重鎮。這裏隻是鄉下。再說,天寒地凍的,怎麼會有戰爭呢。
然而,戰爭卻是不分季節的。
不分季節,也不分晝夜。就在接近年底的一個晚上,鄉下人都已經睡覺了(鄉下人本來就睡得早,何況又是大冷天),卻感覺到床在抖。不僅是床在抖,似乎連整個房子都在搖晃,同時耳朵裏聽到隆隆的轟鳴聲。他們最初以為是雷聲。可是,細一想就不對了,這可是三九寒冬。腦子裏瞬間糊塗了一下,終於明白了,是隆隆的槍炮聲。有一陣子槍炮聲近了,很響,密集的子彈就像正在通紅的鐵鍋裏爆炒的豆子,炸得一陣緊過一陣。村裏普通人家聽到的就更為清晰了,因為他們是土坯房,也沒有什麼像樣的門窗,窗欞紙都是破的。呼嘯的北風把槍炮聲填灌滿了他們的耳朵朵窟窿。戰鬥就像發生在屋外一樣。母親說,那個晚上,家裏人沒有人敢睡覺。也不敢開燈,大家全在黑暗裏屏住呼吸。她的祖父帶著家裏雇傭的三個“槍師傅”,一直在院子裏轉悠,不時地爬到炮台上去觀望。顯然,他在觀察戰爭的狀況。一有異常,也許他就會號召全家采取行動。自家的莊園為了防範海盜,構築得是比較牢固的。但是,對付小股的海盜不成問題,要對付軍隊,肯定則是不堪一擊。登高遠望,四下裏一片暗暗的寒白色,白色無邊無際。雪片還在飄,時緊時緩,時密時疏。村子裏的人家,都是低矮的小屋子,分布在這個大莊園的四周。零零碎碎的,就像是隻巨大的黑豹子在雪地裏踩出的黑腳印。戰鬥發生在西北方向,她的祖父站在炮台上,能看到那裏的火光,還有滾滾的濃煙。他能看到子彈發射的火光,就像流星雨一樣。有兩次,仿佛有子彈從他的耳邊擦過。母親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就像聽那些關於鬼怪的恐怖故事一樣。她不知道打仗是什麼意思。關鍵是她不明白誰和誰打,為了什麼打。家裏的人也說不清,或者說,說了她也不懂,似懂非懂。也有人問她的祖母,對於四處打仗的看法,她卻冰冷著臉,毫無表情,一言不發。可能她隻是對自然的異常有感應,對於人禍,則很麻木。
“你外公不在家,他是經常住在城裏。”母親說。
因為生意的關係,外公大概是經常到城裏去的。在城裏有產業,自然也就有房子。當然,也有女人。但是,更多的時間他還是回到李家莊裏住。他並不是因為有了女人才住到城裏去的,而是不得已才住進城裏的。他的父母曾經說,除非他們死了,才能讓那個女人踏進這個莊園。事實上,這個女人是來過李家莊的,而且是他們的兒子親自領進來的。在這個莊園裏,她隻住了一個月,然後就被趕出去了。“她會把我們都害死的。”母親的祖母說。她說這話的時候,雙眼已經瞎了。她的雙眼像是蒙了一層白雲,幾乎看不到眼珠了。但是當陳美蓮進門的時候,她仿佛聞到了一種不好的氣息。
“讓我來摸一摸她的臉。”她對她的兒子說。
母親的祖母坐在椅子上,命令她的兒子。圍著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誰也不吭聲。當陳美蓮跨進門檻的時候,大家都驚住了。那實在是一個太美麗的女人。她看上去太年輕了,身材高挑。滿頭烏發的長發,在腦後盤了一個高高的髻。她有一張非常精致的臉蛋,明眸皓齒,腰肢細長。見了眾人,頜首一笑。太祖母顫抖著手,在她的臉上摸索著,摸著了她的頭發,摸著她的額頭,摸著她的眼睛、鼻梁和眼睛,摸索著她的下巴和耳垂……摸完了,她一聲也不吭。她的臉變得特別的陰鬱。再後來,她就把她的兒子叫進了自己的房了,說了上麵那句話。“她會把我們都害死的。”她說。但是,她的兒子不相信。沒有誰能夠相信。
外祖父的形象一輩子都刻在了母親的心裏,可見他對她的影響是巨大的。可能這輩子她最不能忘懷的,就是她的父親,而不是我的父親。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想。她不能理解自己的父親為什麼要再娶一個女人,盡管這個女人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漂亮。以她那樣的年齡,當時當然是不可能理解男人的。男人的想法和女人的想法,永遠都是不一樣的。何況,當時她太小了。她太簡單了。簡單到她的世界,隻有莊園那麼大。甚至,都有可能沒有莊園那樣大。莊園裏也有一些地方,是她沒去過的。
母親說她最願意去城裏。她所說的城市,也就是當時的縣城。縣城裏當然很熱鬧。除了有各種各樣的店鋪,各種各樣的吆喝聲,各種各樣的街頭把戲,還有各種各樣的好吃的。人也多,人來人往的,比自己家的莊園裏要熱鬧多了。過去她隨她母親一起去過。但後來有了陳美蓮的存在,她母親就不願意再去城裏了。她母親是個正經女人。她一共為她的父丈夫生養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這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可是,他現在居然娶了一個小的進來,她不能不生氣。她的出身,也算是戶好人家,是經過公婆的同意,明媒正娶回來的。這些也都不算什麼,關鍵是她的婆婆說,這個女人進門,可能會害了全家,太讓她擔心了。她婆婆的話,總是讓她心驚肉跳的。婆婆雖然眼瞎了,可是比她在明眼時,對她更有所懼怕。加上婆婆在失明後,話更少了。有時,半天才說一句。那一句,蹦出口來,常常是沒來由的,弄得人想半天。想明白,想不明白,都有些怕。
人人都有些怕的祖母,母親卻不怎麼怕。她喜歡經常把她摟在懷裏,撫摸著她的臉。“這孩子……這孩子……”她喜歡嘴裏反複念叨著這句話。誰也不明白她的意思。母親一直到幾十年後才明白,她的祖母是大有深意的。作為一個女人,她同情她。她看透了她的一生。但是,她當時卻不對任何人說。一方麵,她自己親手埋葬了那麼多的子女,已經是對連生死這樣的大問題都看透了,一般的苦難更不足掛齒;但另一方麵她很愛這個孫女,更願意一個人獨自品嚐這樣孤獨的痛苦。她要把她的心思埋在心底,一直到死,帶進自己的墳墓裏。
她做到了。
這個晚上,密集的槍炮聲並沒有持續很久,大概也就是一個多小時後,然後就是稀疏的,零星的,再後來就根本沒有了,四下裏寂靜得不行。他們都以為是雙方打累了,暫時休息。到了第二天早晨,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這樣的寂靜,讓大家心裏都挺不好接受的。他們感覺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到了中午,有消息傳過來,說當天晚上雙方的部隊就撤了。那隻是兩支路過的部隊,交上了火,各自死傷無數。誰和誰打的,具體的也沒人知道。當兵的反正也沒有多少道理可講,打仗就是他們的使命。老一輩的人聽了根本不覺得奇怪的,過去軍閥們互相亂打的多了。一會打東,一會打西,一會東西聯合起來打南北,一會東北聯合起來打西南。受苦的當然就是老百姓。戰火所過之處,百姓沒有不受影響的。輕的是家裏的糧食或牲口被拉走,重的是人也被拉走了,甚至是房倒屋塌。
戰爭停止的消息是周相貴帶回來的。周相貴是我母親的姑太太家的兒子,她應該叫他表叔。她不喜歡他,甚至在心裏討厭他。那是一個瘦瘦高高,滿臉粉剌的男人。名字叫相貴,但事實上他的麵相一點也不尊貴。“他長得像他的父親”,我母親說,“尖嘴猴腮的”。當然,這隻是我母親的說法。她說她的姑太太年輕時長得很漂亮。可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太太,怎麼會嫁給一個尖嘴猴腮的姑爺爺呢?而且,她說,她的那個姑爺爺,抽大爺,賭錢,無所不會。剛開始,周家也是有點家底的,後來全被他抽大煙敗光了。於是,姑太太就索性搬回了娘家來。而她的兒子周相貴,就在我母親的父親在縣裏的綢布店,學著做生意。因為倚仗是他舅舅家開的,所以他在店裏也根本不好好地幹活,經常像個少爺一樣晃蕩著膀子,時不時地去泡澡堂子。或者,就是逛戲園子。我母親不喜歡他,不僅是因為這些。因為那個時候,她還沒有這樣的是非判斷能力。她不喜歡他,是因為他總是愛偷吃她的東西,暗裏欺負她。而且,他似乎和二姨太陳美蓮關係不錯。在她的心目中,誰和陳美蓮好,就是她的仇人。當然,她的父親除外。
她對她的父親永遠隻有愛,沒有恨。
全家的人,都是仰仗著她父親的。她父親一共有九個兄弟,他是家裏的老五。他上麵的幾個哥哥都不在人世了,有算是英年早逝的,也有半途夭折的。活著的,上麵有兩個哥哥,下麵還有一個弟弟。那個弟弟是個傻子。他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她們都嫁出去了。但是,她們又差不多都是住在娘家。大家每年的生活,也就靠那些田,收上來的租子。因此,實際上整個家族的開銷,都是她父親在出錢。母親說,他的祖父不讓分家(雖然事實上都有分割,但真正負責經營的,還是她的父親)。好在那時候,各項生意都還不錯,祖父祖母都健在。所以,整個莊園都還是太平的。她父親是整個李家的靈魂人物,是中心。
其實她父親不但是整個大家子裏的人物,也是這方圓百裏,有頭有麵的人物。他和縣上的一些要人,都是相互來往的。當官或從商的,都會尊稱他為“李大先生”(雖然他的排行是老五。但是,“大”是一種尊稱),一般的佃戶,都叫他“老爺”。“老爺”的父親當然就是“太爺。”
母親說,她的祖父雖然被人尊稱為“太爺”,但完全還是一個地道的農民。農忙的時候,他和別的雇工一樣,下地幹活。所有的人都勸她不要幹了,但他忍不住。他像一個監工。雇工們在他的眼皮底下幹活,一點也不能偷懶耍滑。在農活上,他甚至是斤斤計較的,因為他是一個門檻精。
太爺是一個火爆脾氣的人,眼裏揉不得沙子。他又是一個節儉的人,自己穿的衣服常常是打滿了補丁,和他的身份明顯不相配。不但農戶們敬畏他,家裏人也怕他。怕他指責他們浪費。但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他越是這樣,越是有人浪費。比如說,他對自己的女婿的吃賭嫖遙,就毫無辦法。甚至是眼睜睜地看他敗家。也許,那是因為他是外姓的緣故。一般來說,她的祖父對外人,要比對自家人更客氣一些。我想不明白,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裏,母親的少年怎麼可能過得快樂。當然,每個時代的幸福感都是不一樣的。也許,那個時候有飯吃有衣穿就是一種幸福。
周相貴回來,真正要說的並不是關於戰爭的消息,而是陳美蓮懷孕的消息。他真正的目的地,也不是李家莊,而是要到下灘村去,告訴那裏陳美蓮的父母。誰都知道,懷孕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她是一直想懷孕的,但是,卻總也懷不上。沒有子嗣,她就覺得沒有安全感,就是一棵浮萍。她要在李家紮下根來。孩子,就是她的根。據說有次好不容易懷上了,到院裏天井裏去打水,一不小心卻掉了,這讓她傷心得不輕。她的父母自然也希望她能懷孕,生個孩子。她的父母倒是老實人。
母親的母親聽了這個消息,開始的時候顯得很木然。因為她不認為這對她構成什麼威脅。畢竟,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有男有女。她的地位是沒法撼動的。另外,她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兒。她的父親在縣城裏,開了個茶葉店。她的幾個哥哥,也都是有模有樣的,靠著勤勞,也都有一點小家業。陳美蓮呢?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至於家裏的其他人,對這樣的消息也很木然。畢竟,是女人都會生孩子的。他們並不指望她生個什麼孩子出來,但是既然懷了,也沒什麼好值得高興的。高興的隻是陳美蓮自己。但不管怎麼說,周相貴帶回來的消息都還是輕鬆的,尤其是打仗的消息。停止了,並且過去了,對所有的人都算得上是件好事。家裏人都還為城裏的父親擔心呢。在縣裏的不止是我母親的父親,還有她的兩個哥哥,都在縣中讀書呢。住在鄉下的人,總覺得城裏雖然熱鬧,但也是最不安全的。周相貴說,城裏甚至都沒有聽到槍聲。他是半路上聽來的消息。雖然是半路聽來的,卻是可靠的。他說他親眼看到了戰爭在雪地上的痕跡,到處是彈坑,炮彈炸起來的黑土,灑在雪地上,就像大片的鳥糞。還有丟棄的軍衣、鞋子、旗幟、草料,也有屍體,斷胳膊斷腿的,到處是血,和雪凝結成了一塊,紅得發烏,發黑。他在地上,還撿到了一些彈殼,黃銅的,亮晶晶的。大家都看了那些彈殼,有大有小。周相貴說,大的是機槍的,小的是步槍的。
我母親從他手裏得到了一枚彈殼,暗黃的,並不很鮮亮。她說她並不明白,為什麼那種東西可以殺人。後來才知道,空掉的彈殼裏原來填滿了火藥。彈頭已經深入了某個人的身體裏。甚至,她還得到過一枚完整的子彈,一枚手槍子彈,彈頭居然是圓乎乎的,像個小饅頭。它的樣子一點也不可怕,簡直可以說是可愛的。但是,這可愛的東西,隻要深入到人體,一定就會要你的命,非死即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