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行程,也許正通往它的向往之地。

我津津有味(或者說是百無聊耐地)盯著它看,直到煙蒂燙著了我的手指……

蝴蝶其實和我沒有關係。

母親去世後,我經常到她的這個房間裏來。我需要休整。前一陣子在生意上,我做得太累了。在這裏,我就經常不由得想起母親,想起過去的一切。

我意識到,我應該把它寫下來。

淤龍口

淤龍口是個地名。

我對這個地名不感到陌生,因為我知道那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個地方生活了17年,然後一輩子再也沒回去過。後來我倒是多次動員過她回去,但她卻沒理我。甚至,就在她退休後,我還動員過她。當時我不相信她一輩子都不回去,誰會一輩子不再踏足自己的出生地呢?但事實就是如此。可是,她夢裏回去了,一次又一次。在病榻上,老母親拉著我的手,說:“我回去了……真累啊。”

我不太明白她累什麼。

一輩子沒回去過,為什麼在彌留之際中卻多次在夢裏遊曆呢?是不是每個人在臨終前,靈魂都要回探一次出生地呢?這是屬於一種科學的精神現象,還是屬於一種迷信的神秘主義呢?

很多年前,我悄悄去過那個地方,但一直沒告訴老母親。

我所以去,完全是出於好奇。當然,也是因為有生意,路過那裏不遠的一個地方,就順便開車去了。

那個地方靠近海邊。準確地說,它就是海邊了。我想最早那個地方應該是叫龍口,後來黃河的泥沙不斷地衝刷淤積,就形成了一片廣闊的平原。現在那裏有很多的村鎮,人口稠密。我開著車子,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農田,低矮的民房、豬圈、羊棚。一些村民們有在地裏勞動的,也有在路上晃蕩的。他們看我時,全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我很難把母親與這個地方聯係起來。她離開了幾十年了,豈止是物是人非?淤龍口隻是一個大的地名,分散在平原上的還有許多小村子。那些小村子,應該都是後來產生的。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有過一次人口大爆炸。所以,母親生活的那個年代和今天差別實在是太大了。母親無法想像後來的淤龍口,這裏的人們也不會知道母親的存在。母親從17歲後就從這裏消失了。這麼多年來,人世滄桑,誰還記得她呢?像她一樣年紀的老人,估計都差不多離開這個世界了。這片土地上,不知道出生過多少人,也不知道死去過多少人。

母親和我進過這裏的有關死亡故事。那是一場大的海嘯。她說她的曾曾祖父那一年(哪一年呢?她也說不清,反正應該是很久前的事情,久到她也不知道。從輩份上推算,至少也是四、五百年下來了)五更起來,到牛棚裏喂草料,結果看到滿天的紅雲。那時候天色應該還很暗,除了圈欄裏的聲音外,整個村裏都很靜。周圍一點風也沒有,可是他卻聽到了不遠處大海裏的聲音,那聲音隱隱的,好像是從海底裏升騰起來的。母親說,她的曾曾祖父開始時並沒有注意到海邊上的那些雲,以為可能隻是預示著這個中午會是一個大熱天。可是等他喂完了草料,卻發現東邊天空上的雲朵正在變幻著各種奇妙的形狀,有車馬,有老人婦女和孩子,有雞狗牛羊……它們正在向東北方向飛奔。一會,它們又像是滔天的大浪,正在向他頭頂上撲來。他當時被那樣子嚇壞了。那場麵非常的壯觀,整個天空都在上演著兵荒馬亂的故事,恐怖極了!他相信這一幕隻有他一個人看到,而這份孤獨不的秘密,讓他感到壓迫,有點喘不上氣來。“快逃吧,”他聽到牛欄裏似乎有人這樣說。可是,他定睛看去,裏麵除了兩頭體弱的老水牛外,什麼也沒有。接著他就想起來,幾天前村裏曾經路過一個蓬頭散發的乞丐。乞丐很老了,而且是個瞎子。瞎子乞丐在這個村裏隻住了一個晚上,就逃走了。他一邊哆嗦著,一邊說:快走,快走。誰也不知道他怕什麼。現在,他仿佛有點明白了。他迅速地叫醒了全家的人,讓他們去通知全村的人,說可能要漲海潮了。可是,卻並沒有人相信他的話。

對這個故事,我一直是將信將疑。但我母親卻言之鑿鑿。然而事實就是那時候她遠沒出生呢。豈止是她遠沒出生呢,甚至連她的父親都還遠沒出生呢。她所說的,也都是從上輩子的大人那裏聽來的。民間中的口口相傳,誤差特別大。很多事實是被誇大的,一點點地被扭曲,被放大,最後完全失去了原本的麵目。但海嘯的事實是可以基本認定的,因為我後來在當地的地方誌中,查到了類似的記載。

在老母親的描述裏,那場大海嘯很慘烈,幾乎沒有幸存下來的人。不光是她曾曾祖父家所在的那個小村子,方圓幾百裏,都毀了,上萬人都淹死了。事後好多年,人們仍然可以在灘塗上,發現一些屍骸。甚至有人說,到了晚上能聽到海風裏摻雜著淒婉的哭聲。還有人說,在一些下著細雨的晚上,能看到田野上鬼影飄蕩。她說她的曾曾祖父一家保全了性命。他們並沒有逃走,因為她的曾曾祖母堅決不同意。她不同意是因為她不相信她男人的話。我私下猜度,可能我老母親的曾曾祖父一向有些不太靠譜,才會招致那樣的結果。無奈之下,她的曾曾祖父就決定造一條大船。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我以為她是受了《聖經》裏諾亞方舟的影響。然而,母親看到《聖經》的可能性,顯然又是很小的。總之,根據她的說法,她的曾曾祖父用了整個七天的時間,就造成了一條大船。他並不是一個木匠。這就很了不起的。他把家裏所有的木材都用上了,甚至把牛圈欄都折掉了。如果這是真的,我想當時他一定是非常瘋狂的。我能想象他一聲不吭,臉色鐵青,對反對他的女人們充滿了怨恨。另一方麵卻是時不我待,沒日沒夜的敲敲打打。全村的人,都覺得他是瘋了。整整六天過去了,一切都是風平浪靜的。然而,就在第七天的下午,當他釘完最後一塊木板的時候,遠處突然就傳來了洶湧海浪的咆哮。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水就湧到了腳下……

我無從想像這樣的大船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據母親說,她的曾曾祖父把全家十九口人全裝了進去,還有兩頭牛、十一隻雞、一頭羊。在漂流過程中,他們還搭救了一個婦女和三個小孩。大浪滔天,洶湧的海浪瞬間把岸上所有的一切都吞沒了。原來的陸地,成了一片茫茫的海洋。母親轉述她母親的話說,他們在海裏(其實是在淹沒的陸地上,而且是在深入陸地一百多裏地的地方)漂泊了三天,這三天裏,一直是狂風暴雨。所有的人都嚇壞了。雖然他們是在船上,但沒人相信最後一定可以活下來。當他們的船最後僥幸擱淺在一片沼澤裏,看到幾個黑黑的小孩子,還以為是到了爪窪國。

“我累,”老母親抓著我的手說,像是囈語。

事實也就是囈語。

她說她夢見自己回了老家,又是風又是雨的,道路一片泥濘。她走在路上,就像是走在沼澤裏,一腳踩下去,全是泥,能陷到膝蓋。能輕鬆地踩下去,卻拔腳不上來。她整整走了一個晚上,全身腰酸背痛。她一輩子也沒這樣累過。她說她看見了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還有她的二叔父、三叔父、嬸娘。看到了她的曾曾祖父、曾祖父、祖父、祖母以及我的奶奶。她怎麼可能知道她曾曾祖父的模樣呢?她說,她隻聽到一個名字,遠遠的,看見一個黑黑的人影,根本沒有看清麵目。在她的想像裏,她的曾曾祖父應該是個大個子,很高,很有力氣,不愛講話,但脾氣很倔。母親說,她的曾曾祖父一家當年被退潮的海水一直帶到了一個叫海口的地方,距離淤龍口,已經很遠很遠了。他們在那裏紮下了根,並且一呆就是九年後。九年後,那時候他們已經有了三十多口人。她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的曾曾祖父卻決定重新返回他的出生地——淤龍口。這次她的曾曾祖父犯了大錯誤,他們在回遷途中正好遇上瘟疫。全家三十多口人,回到淤龍口時,隻有十來口了,總數比當初還少了一兩個。自然,一路上曆經了艱辛,耗時半年。這情形,讓我想到了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

很多古老的故事,都是很相似的。

老母親的手很瘦,我能摸到手上薄薄的一層皮,皮下幾乎沒有什麼脂肪,表皮和骨頭好像是分離的。皮膚薄得就像是一層紙,灰褐色,上麵還布滿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斑點。我好像從來也沒有這樣細致地端詳過她的手。這雙手,寫滿了一個年邁老婦人的滄桑。她的手,在我的手裏,很輕,很輕。她的眼窩陷得很深,這是明顯瘦了。她的整個身體也很輕,躺在床上,非常的安靜。合上眼皮的時候,我幾乎就感覺不到她的呼吸。這個時候,她會不會通靈呢?

我想起她過去說過她的祖母。

她說她的祖母是個很奇特的女人,因為,她是通靈的。她說她的祖母很早就來到她們家了,因為她是一個孤兒。她是有一年坐船來的。她一個人坐著船,從海上過來。她在海上整整飄了一個多月。一個人,孤立無援地坐著那麼小的一隻船,在大海裏經曆了那麼多的狂風暴雨,驚濤駭浪,居然沒有死,真是一個奇跡。當然,她也差一點就餓死了。剛到當地,她聽不懂這裏人說的話。當地的人也聽不懂她的話。她說的話很快,嗚哩嗚啦的,就像是一隻水怪嘴裏發出的連串的獸語。人們能看懂的,隻有她漆黑眼珠裏所表現出來的驚恐。

人們看她,就像看一個怪物。

沒有人敢收留她。母親說,隻有她的曾祖父母,敢收下她。而且,從此就永遠地留在了她們家。

她的這位祖母身材很瘦小,胸脯瘦得就像是青蛙的一樣。直到她成為十一個孩子的母親,她也仍然像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誰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具備了一種奇特的能力。她能預言村裏人的禍福。她能在肚子裏說話。她的肚子裏,能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她不用開口,肚裏就能說話,聲音很清楚。我不太相信,即使這是真的,那聲音也不會多麼的清楚,可能隻是含糊的,似是而非的。但母親說,她親耳聽過的,就和她平時說話一模一樣。也許,那可能是一種什麼特異功能?所有古怪奇特的故事,都是發生在一個科學不發達的時代。而現代科學,則破解疑惑,創造新的奇跡。

母親的這位瘦小的祖母,一共生了十五個孩子,卻隻活下來七個。她在村裏為人算命、治病,但是,卻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村裏每一次發生蝗災或幹旱,她都要做一次法事。而每做一次法事,她就要死去一個孩子。所以,每到災年,她的孩子們都充滿了擔憂。因為他們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哪一個會因此離去。而有人說,作為母親,她自己卻是心裏跟明鏡一樣。她內心痛苦嗎?但是,她從沒說過。每走掉一個孩子,她都要親自為他們洗淨了,用白布一層層地包起來,親手去埋葬。有的是很小就夭折了,有些則是成人後死去的。而隨著她不斷地有子女死去,她的預言越發的靈驗。所有的人,對她都充滿了敬畏。甚至,連我母親的曾祖父,最後也是聽從她的安排。

黃河不斷地衝積著,下遊的河口越來越空闊,灘地也向海裏擴展得越來越深。我母親當時住的那個村子,就是以本姓命名的,叫李家村。開始時人煙蕭條,到母親出生時,她的父親已經是一個數百裏方圓赫赫有名有的大地主了。他們家有個很大的莊園,整個莊園座落在黃河(支流)的北岸。一般人從南岸過來,遠遠的就能看到這個莊園。母親是家裏最小的,她上麵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所以赫赫有名,不僅是因為他從他父親的手上繼承了相當多的一部分土地,還因為他創辦了不少的實業。比如說,他創辦了鹽場、洋火廠(也就是火柴),還在縣城裏有綢布店、醬油店。生意相當不錯。因此,可以說,母親年輕的時候,過的日子是相當富足的。

淤龍口成就了李家大地主。

也可以說,是李家,造就了淤龍口。

但如今的淤龍口,過去的李家的痕跡一點也沒有了。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很少提到這樣的地名。有人提起,她也常常回避它。表麵上,她好像一點也不回想那個地方。但我知道,那地方其實已經刻在她的心裏了……

戰爭消息

母親說,到處在打仗。

那年冬天,雪很大。前兩天剛下過,才停,就又再開始下。原來的溝壑全沒有了,風把平地上的一些積雪吹到溝裏,填平了。因此看上去,整個平原就像是一塊平坦的雪白的羊毛褥子。黃河一點聲音也沒有,封凍了。這是很少有的。有人說,有人推著板車,從黃河的北岸到達了南岸。當然,那隻是一說,誰也沒有親眼見過。聽到的人,也不會去試。那太危險了!但母親說,她聽長工老趙說,靠近河岸的地方,冰層至少有一尺厚。

那是一個滴水成冰的大冬天。母親和她的母親以及她的姑姑和嬸娘們一幹女眷,是不必出門的,在西廂房裏圍著銅爐烤火取暖。母親那時候也就是十一、二歲的樣子,穿得厚厚的,棉襖棉褲棉鞋,把自己包得結結實實的。她喜歡在火爐邊,聽這些長輩們講古。她們總有說不盡的話,道不盡的故事。有些故事是很輕鬆的,有些故事則很恐怖。盡管恐怖,晚上都嚇得不敢一個人睡覺,卻又格外愛聽,大人轟都轟不走。耳朵都被她們那一圈人拴住了。除了這些好聽的故事外,她還可以吃到好吃的,比如說姑姑嬸嬸們會在火爐裏炸玉米、毛栗子、香榛子什麼的,甚至還有瓜子和花生。於是整個屋裏飄蕩著一股暖烘烘的甜蜜香味。母親說,長大以後,再也沒有吃過那樣香的東西了。什麼味都不是原來的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