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敵機整夜都在暗中摸索,在黑色的天空下,同貓頭鷹分享著夜之曠野。我們當然不太讓這些偷襲的小鬼自由,但我們也並不重視它。現在天亮了,怕光明的醜類躲起來,都被曙光趕走了。
有一群白鶴站在小河裏的滑石上,滑石反射著朝陽的光芒,忽的白鶴飛起來,卻原來是機場上的飛機舉起了銀翼,它們衝破了清早沉靜的空氣,跨過小溪,越過山峰,在農民操鋤入田時,到達了武漢的上空。
隻見巍然雄城,藏著多少英勇的兄弟,洋溢著殺氣騰騰。城內危立著的斷垣殘壁,這形式上的戰跡,正是心理上的鼓勵。市中心美麗的國旗,迎風搖曳著,在歡迎她出擊的空軍健兒。
遙想著曙光裏銀翼上的黨徽,城內國軍的心都飛上天與我空中弟兄配合為一,把敵人丟進長江裏……
這不像是一般的報道,倒像是一篇非常優美的散文。時隔許多年,再去看這樣的文字,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在那樣的一個年代,官方還是努力地鼓舞人們的士氣。事實上,美國人正在幫助中國人全力地對抗日本。全國上下,都在鼓舞著,抗擊著外來侵略。
母親當時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她也恨不得上戰場去。當然,隻是一時的衝動想法。她知道戰場上是沒有女人的。但是,她想投身革命是真的。她想為這個國家做點事。
在漢口,母親到處打聽著她哥哥李家文的消息。她按著李家文過去來信時提供的那個地址,根本就找不到。那似乎是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地方。她疲於奔命,幾乎把那個城市跑遍了,最後累得差點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怕得要死。或許,大家都是慌亂的,別人根本聽不進她說的是什麼,也沒有心情耐心的給她什麼指點。在大街上,她看到一些士兵和普通老百姓一樣的匆忙和張惶。
幾天後,她結識了一個人。那人是個熱血男青年,叫葉錫龍。那個人,幫她安頓好了一個地方。然後,他說要帶她一起,去找她的哥哥。(在這之後的一大段時間,是個敘述空白。我曾經問過母親這一段時間以及後來發生的事,但是她都保持了緘黑。這段時間大概有兩年。兩年裏,其實可以發生很多事。事實上,外祖父的家正是這樣。我所能知道的,隻是這個男青年後來在昆明犧牲了。
我暗裏猜想,這個青年男人的犧牲,對她當時的打擊一定是致命的。這個人的名字,一直深深地刻在她的心裏。我無從知道她和這個叫葉錫龍的愛國青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一直堅守著他們之間的秘密。他們間一定有秘密。她不說,正是因為那裏麵的秘密。在她幾十年的生命裏,她隻是會經常地念叨這樣名字。所有的過程和細節,她都隱藏得很深。也許,那有她太多的痛。每一次回憶,都會讓她揪心的痛?
作為她的兒子,我當然也是不能去觸碰的。
母親說,兩年多後,她又回到了李家莊。她生病了,得了傷寒,差點沒救活過來。回到李家莊,家裏人看到她變了,瘦了,也高了。她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成熟了。她在家休養了一年多時間,就又離開了。
她沒法在家裏呆下去。
在她外出的幾年裏,她的母親和她的一個叔嬸去死了。她母親的死,讓她傷心得不行。她和她的哥哥們一樣,都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麵。她的二哥李家武倒是在他的母親去世後的三個月後,回到了家裏一趟。而她是兩年後回到家裏,才得知這個消息的。墳頭上,都長滿了茂盛的青草。在墳前,她長跪不起,把墳包前的青草都滾平了,身上沾滿了泥土。她哭得都快暈了過去。從那個清晨開始,一直跑跪著,伏著,哭到了太陽完全沉入了地平線之下。村裏的人許多人都趕來,看著大小姐的這悲情一幕。很多人也陪著她,一起掉淚。他們都唏噓不已。誰想到呢?好好的人分開的,短短兩年多時間,卻是生死兩隔。最後,她是被扶著攙回去的。她哭得渾身沒了一點的力氣,根本站不起來。她的嗓子全啞了,整整半個月,不能發音。
她哭壞了。
母親說,事實上對於她母親的去世,她是有感應的。她說就在她母親去世的那天,她突然就昏迷了。在夢裏,她看到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對她說,多保重。她說她在夢裏哭得很厲害。醒來時,枕頭都濕了。當時,她當時並沒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麼。事實上在她出去後的那兩年裏,她也是一直惦念著老家的。她給家裏寫過信,寫過十幾封。但是,後來聽她父親說,總共隻收到過三封。
她的父親李玉樓在經過了許多的操勞與磨難後,老得相當的厲害。他的頭發花白了,腰也有些佝僂了。從神態上看,他簡直和他的父親差不多衰老了,區別隻在於一個個子高,一個個子矮;一個臉上的皺紋多,一個臉上的皺紋稍少一些。
他們都成了孤獨的鰥夫。
母親說,當她回到家裏的時候,父親和祖父都有些沉默。他們有些生氣。他們氣她當時不告而別。但是,在經曆了那麼多的磨難後,他們選擇了忍受。他們有太多的壓抑,不會再向親人們發泄了。他們現在隻有親人了。而且,親人都是四處離散的。所以,能夠再聚,就已經是一種幸福了。
關於李家武,母親說,她回到家裏知道他的一些情況,說他最初的那幾年,一直在讀書。當然,他的讀書生涯是動蕩的。在這過程裏,他還在學生的臨時流動劇社裏,當過演員。演出的內容當然都是根據形勢需要,新編的抗戰活報劇。簡單、明了,充滿了感染力和號召力。他在裏麵隻能演配角。因為他並不適合演那樣的劇中人物,太文弱了。他開始時參加過國民黨,後來又參加了共產黨。他的願望是將來可以成為一個傑出的橋梁工程師。他是不會再回到李家莊這塊土地上來的。所以,家裏的地都分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遺憾。他要走一條和他的父親和祖父完全不同的道路。
李家武在上海的一個商行裏,做事。他聽說妹妹走散了,心裏也很急。他向家裏人表示,他會努力去尋找她。
可是,他們卻並沒有聯係上。
這一段,是我母親生命曆程裏的一首小插曲。
但是,卻是揪心的痛。
我想,如果母親當年不出去,也許她就不是後來的母親。事實上,她後來遇到的許多問題,都是由那一次引起的。如果她不出去尋找她的哥哥們,也許她就會嫁給當初向她的父親提過親的那戶人家。那戶人家後來雖然也受到過衝擊,但基本上是平安的。
可是,人生是不可以重新來過的。
兄妹間的團聚
母親有一張照片,是他們兄妹三人的合影。
那是抗戰勝利後,他們在雲南昆明相逢時的一張照片。
就在這年的秋天,日本人宣布投降了。當時是舉國歡慶。到處都是鞭炮聲。母親說,當時她在湖南的益陽,聽到這個消息的聲音,哭了。是激動得哭,哭得滿臉是淚。心裏的那份高興勁,都不知道怎麼表達了。整個益陽城裏,到處是鞭炮聲,一直放到了第二天天亮。
李家文在昆明,他正躺在醫院裏呢,他的一條腿被炸斷了。他是在緬甸境內和日本人打仗受傷的,後來轉移到了在昆明野戰醫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醫院裏也是一片歡騰。如果不是不能動彈,他真想從床上蹦起來。他們終於可以結束戰爭了。在內心裏,他們真的希望戰爭能早點結束。事實上,他們當時心裏是有長期準備的。誰也不知道戰爭什麼時候能夠結束。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前方的戰事正緊,那邊日本突然宣布投降了。美國人的一顆原子彈,結束了整個太平洋戰爭。戰爭以這樣的一種突然的方式結束,怎麼能讓人們不喜出望外。戰爭結束,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李家文一直想回家看看。他想家,想父母,想祖父,想所有的親人。他也想女朋友。他有了一個女朋友,是在武漢認識的。她還不知道他受傷的消息。如果她知道他殘廢了呢?她會怎麼對待他?他的情緒低落過,但是,聽到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他還是特別的開心。國家的興亡,才是天大的事!
在上海的李家武,也是開心的。他幾乎是一個晚上沒睡,給在老家的父親李玉樓寫信。他要把這份喜悅,和家裏的人分享。他怕他的父親不知道,——老家裏的消息總是得到的很遲。當然,他們什麼時候知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這份喜悅之情傳達回去。他希望戰爭結束,他可以到美國或者歐洲去繼續讀書。在上海,他認識了一個美國的教授,對他比較賞識,願意幫他聯係美國的大學。他還認識一個傳教士,一個長了很長胡子的,個頭很高的老頭。那個嚴肅的傳教士幫助他學習英語,條件是他必須做他的助手。當然,他這個助手是有報酬的。所以,李家武是很願意的。
傳教士叫亞當·斯坦頓,他要到雲南去。這個洋人很有意思,他不僅傳播福音,還在幫助那些因為戰爭原因而流離失所的孤兒。這樣,李家武就隨他一起到了昆明。在醫院裏,李家武就看到了哥哥李家文。他們已經有好些年沒聯係了。李家武是在昆明街頭,碰上哥哥李家文當年的一個同學,得知他的情況。
母親說,她是後趕去的。她是在一個月後才接到了哥哥李家武的來信,然後就連夜從湖南的益陽出發,經過了連續一個星期的奔波,才到了昆明。兩天後,她找到了她的兩個哥哥。這樣,就有了他們兄妹三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影。
照片上,我的大舅李家文個頭最高,頭發有些亂,濃眉大眼,麵相有些粗魯,但也最英俊。也許,和他身上穿著的軍裝有關。軍裝有些皺,看不出顏色,也沒有任何徽章,和後來五、六十年代人們穿的普通的正裝沒什麼區別。李家武是西裝,白襯衫,打著一個黑色的領結。他梳著三七開的分頭(這是當年很流行的青春發式),個頭要比他哥哥李家文矮一些,麵孔也白皙些,一雙眼睛很明亮。
他是個比較機靈的讀書人。
他們當時心裏也想到了另一個人,就是我母親的姐姐,他們的另一個妹妹。他們回過頭來想,也許當時真應該說服家裏人,同意她的選擇。那樣做有什麼不好呢?顯然,他們家是個舊家庭。未來,他們要迎接一個新的世界,新的社會,新的人生。男女可以自由地戀愛,靠勞動生活。如果她現在好好的,說不定他們可以生活得不錯,他們想。
但是,時光是不能倒流回去的。
現在,他們所能感覺的,就是遺憾和感傷。
她是一個很極端的人。
他們那次一起閑談(也是他們第一次那樣很親近、平等地談)說,她的極端也許和他們的家庭有極大的關係。他們出來了,才意識到過去的自己的家,是有問題的,與一般貧苦人家的不一樣,是屬於“極少數”。“極少數”的家庭,當然是有問題的。如果她也像他們一樣,出來讀書,可能就不能那樣極端了。就算她不出來讀書,就嫁給那個姓張的人家,又會怎麼樣呢?
他們都認識姓張的佃戶家的那個兒子。
那人叫張大春。
張大春的年齡比李家文還要大。
母親說,她的姐姐出事後,張大春就逃走了。他害怕了。其實,她是可以不必走那條路的。如果她的父親知道實情,也許就會作另一種無奈的選擇。可是,誰也不知道當時事情的真相。更主要的,是家裏人太意氣用事了。他們全都竭力地反對她和張大春的戀情。她的祖父甚至說,如果她敢那樣做,他就要打斷她的腿。而且,還要把租給張家的地全收回來。
那年冬天,家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頂。母親說,她在家裏是親身感受到了的。而她的兩個哥哥,都不在家。在家裏的人,大家都感到不快樂。而她的姐姐決定以死抗爭。其實不是以死抗爭,而是以死了結。她自己放棄了鬥爭。她絕望了。她覺得全家人,都在和她一個人過不去。因此,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她投入了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