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物三(楊啞巴)前麵說過楊啞巴了,他是一個聰明人,可惜是個啞巴。母親說,楊啞巴和老三叔一樣,是最後離開李家的。他無家可歸的。土改到來的時候,他分到了一間房,就是李家的前院裏的一個小房子。

在那個小房子裏,楊啞巴又生活了二十三年。他終身未娶。母親說,最需要值得一說的是,他救了母親的一個姑姑一命。在土改的分浮財運動中,還保存了李家的一罐金銀首飾。他是親眼看到她們埋在夥房後的那個茅房後麵的菜畦裏的。但是,他卻一直守口如瓶。

楊啞巴是做了一輩子的苦活、累活。

他死得默默無聲。

母親記住他,是因為記住了他的恩情。

過去他一點也不起眼,但最後卻是對李家有恩的。尤其是運動的時候,土改工作組打母親的那個姑姑(當時她是個寡婦),是他救了她。土改工作組長以為他是對她有意,就讓他娶她。雖然李玉梅是個壞分子,但是,工作組卻並不反對楊啞巴娶她。畢竟,他們也知道作為一個光棍,娶一個女人,比單純講階級要重要。再說,她是可以被視為勝利果實的。他的拒絕,讓好多人都感到意外。他們當時以為他是挑剔。他一個啞巴,有什麼可挑剔的呢?母親說,她的姑娘雖然是個寡婦,但當時還是很年輕的,而且身體、長相,各方麵都不錯。嫁給他,再幫他生幾個孩子,不會有問題。他的拒絕,雖然有人不理解,被人認為是“傻”的。可是,母親說,她那時候真的很佩服楊啞巴,覺得他是一個少有的,不會趁人之危的好人。得知他死訊的時候,母親說,她心裏特別愧疚。

她覺得他是唯一沒有得到過李家實際好處的少數人之一。

人物四(張二先生)張二先生是個賬房先生。他不僅管李家的這些佃戶的賬目,也管縣裏的那些店鋪裏的總賬目。他是一個幹瘦的老頭,不愛笑,經常陰沉著臉。鼻子上掛著的眼鏡,總像是要快滑落下來。他有一樣絕活,是別人沒法企及的,那就是他可以雙手同時打算盤。甚至,他還能用腳趾打。打起來,一陣劈哩叭啦地亂響。但他卻是各有分工,各打各的賬目,絲毫也不會錯,讓人感覺他有好幾個腦子。

母親說,無論是她的父親還是她的爺爺(更不用說其他人了),對張二先生都是尊重的。家裏一般的人都不知道張二先生叫什麼名字,反正隻是這樣叫,就像叫老三叔一樣(當然性質不一樣)。李家莊除了他而外,沒人再稱大先生。既然是叫他二先生,估計還是因為他自己的排行。可是,他也從不向人說起他的兄弟姐妹。

張二先生不是本地人,是外地的,據說有上千裏。所以,他差不多一兩年才會回去一次。他操一口“蠻子”口音,聽上去感覺語速有些快。有意思的是,他雖然不向人介紹自己的家庭情況,卻很願意介紹自己的奇特。母親說,她也是聽她母親講的,這個張二先生是很有些與眾不同的。據他自己講,他上一輩子是在一戶姓郭的人家,生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自己在外經商,做得不錯。因為有他做生意,所以他們一家子過得不錯。可是,有一年他在外地,在船上落到了水裏(他也不明白算是自己失足呢,還是被人推下去的),就淹死了。

因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到了陰間他就堅持不喝“迷魂湯”。因為他堅持不喝,不知挨了怎樣的酷刑,上刀山,下油鍋,全身鮮血淋淋。最後閻王可憐他,讓他重新投生。“因此,他生下來,就知道自己的前生。”母親說。

母親說,張二先生長到十七歲的時候,決定去探望他過去的家。他說,他當時自己的家離原來的家,相距有一千多裏。但是,他還是毫不費力地就找著了。快二十年了,他居然還記得很清楚。二十年了,他家原來那個村子變化也不大。張二先生說,他看到的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年久失修,都快要倒了。兒女們都長大了,長得比他大。他們又都成家立業了,各自又生了孩子。他反過來要比他的孩子們,相差了二三十歲呢。和最大的兒子,相差了三十多。他也看到了他的老婆,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了。她根本認不出他來了。當他告訴她,說自己是她的男人時,她驚訝得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她在疑惑中,喊來了自己的子女。子女們一個個氣得不得了,一起痛斥他是騙子,或者就是一個二流子。他們甚至喊來了村裏的其他人,準備一起動手打他。張二先生就告訴他們,細說他們小時候的樣子,說村裏誰和誰,並把他們一一認了出來。

村裏的人開始相信了,張二先生的女人也相信了,因為他說出了她的生日,還有她何時嫁給他,何時生了孩子,還有許多他們之間很多不可能被外人知道的東西。全部說開了,家裏人就抱頭痛哭(這倒真是一個非常感人的場麵)。母親說,張二先生在家裏住了有二十來天,後來還是告別了。畢竟,他還年輕啊。他有自己的前程要奔,會有自己獨立的生活。

離開以後的張二先生,再也沒有回去過。張二先生說,看到他的兒女們過得都還好,他就放心了。他不想再回去。回去了別扭。他說,他兒子家的那個大孫子,快有他大了。他在那個家裏,渾身的不自在。在那過去的二十多天裏,他和老太婆在家裏,把話都說完了,麵麵相對些,心裏特別不好受。

母親說,她家出了事以後,張老先生就消失了,不知所終。

這倒是個奇人,我想,如果他不是一個騙子的話。

母親說,他在李家好多年,走的時候除了一身的衣衫和一小包袱隨身換洗的,沒有多餘的東西。過去給他的工錢,他都是按時按點寄回老家的。換句話說,他從這裏得到的,完全是他應該得到的,連一根草都沒有多拿。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人物四(範守成)這個人物在李家莊呆的時間很短,前後隻幹了一年多時間,然後就離開了。他身材高大,嗓門響亮。他們家一直住在淤龍口,至少也是三、四代了。慢慢地,也就繁衍了好幾十口人。在當地,也算是一個大家了。範守成兄弟七個,他是老三。雖然是老三,他卻是兄弟中最出色的。也因為他的出色,所以範家人說話,基本是他為準。

母親說,她的父親有心想和他拉近關係,想把在“恒祥綢店”做事的李媽的一個遠房侄女介紹給他。可是,範守成在莊上隻幹了一年多,就離開了。母親說,她的父親是感到惋惜的,因為範守成雖然算是個新夥計,但他幹活是很不錯的。做事認真,踏實,賣勁,——這是一個優秀雇工很重要的條件。這種能力,也是天生的。

範守成在夥計裏,也有影響力。

也正因為他是有能力的,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能離開李家莊。

誰也沒想到,幹得時間這樣短的一個夥計,後來對李家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人物五(李媽)李媽是隨夫姓,她自己本姓瞿。李媽長得很白淨,圓圓的臉,挺有福相的。她雖然是個幫傭,但做事很能幹。她很幹淨,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利索,身上總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皂的味道。母親說,對於李媽,私下裏有些傳言,說她和父親李玉樓有染。不過,母親說,她不相信。她認為李媽是一個正經女人,平時的行為很得體。說話,做事,都是有板有眼。

就是這樣一個和善的李媽,卻死在日本人的剌刀下。母親說,這件事對她的父親影響很大。他一直念叨著,說是他害死了李媽。是的,也許李媽不在縣裏,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慘劇。當然,這事也由不得父親。

母親說,她的父親一輩子也不能原諒日本人這樣的惡。

也因為他痛恨日本人,所以後來促成了他的思想轉變。

一度,他像一個共產黨人。

人物六(莫老黑)母親說,莫老黑在李家莊基本是個閑人,她也不明白,像她祖父那樣的人,怎麼會容得下他的存在。而且,她後來才知道,事實上正是她的祖父容納了他。莫老黑之所以叫莫老黑,大概是姓莫,又因為長得黑。他的臉黑得就像是墨碳,除了眼白和牙齒,其他地方真的就是黑成一團。誰也想不到他怎麼會那樣黑。院子裏的婦女,一提到他的黑,就要忍不住發笑。她們從沒見過那樣的黑。對她們的笑話,莫老黑倒也不惱。父母生的,他也無奈。也是時間長了,他習慣了。

他說他生下來就是這樣子。

莫老黑仿佛和她家是有什麼親的,遠親。到底是什麼親,母親說,她也不太懂。她那時候小,也不問這些事。但有親也不會這樣養他閑的,她想。因為她的祖父對自己的子女都不會像這樣寬限。他對他寬限得不正常。但不管如何,反正從她記事時起,莫老黑就在這個大家庭裏。和他們稍有不同的是,他是住在前院的。他很少到後院來。感覺上,他更像是前院的那些雇工夥計。

莫老黑最後死於肺病。

人物七(小順子)小順子是所有的雇傭裏,年齡最小的一個。他是經常受年紀大他一點的雇工和夥計們的捉弄。一被欺負,他就哭鼻子。這說明,他那時候是稚嫩的。雇工們其實也沒有惡意,隻是生活太累,太枯燥,尋些樂子罷了。可他受不了,逃回家好幾次,又被父母押送過來。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後來他參加了共產黨的部隊,成了一個通訊員。又過了些年,他居然成了幹部。解放後,他擔任了一個縣的縣委書記。

革命改變人生。

其他還有一些夥計,像馬富貴、張老四、譚麻子、錢嬸……不再細說。

大風暴的前夜

母親說,她的一生經曆了三件大事。一件是她逃亡,一件是土地改革運動,還有一件就是她結婚。

淤龍口的土地改革好像是先期進行的。但那段日子,隻是處在大風暴的前夜。那地方算是革命老區,也是最早進駐共產黨的工作組。日本人已經從縣裏撤走了,準確地說,是被共產黨部隊和遊擊武裝打跑了。再說,那地方對日本人來說,好像是塊雞肋。日本人在臨走之前,對老縣城做了一次血洗。母親說,她家在縣裏的鋪子也是損失慘重,能燒的都燒了。準確地說,那個縣城,幾乎是有一半的店鋪都被日本人燒了。李媽就是在那次的大火裏,被日本人用剌刀捅死了。她的臉上、乳房上、小腹上和陰部,都日本人捅了二十幾刀。兩隻乳房是被日本人割掉了,血淋淋的。母親說,當那個噩耗傳回來的時候,整個晚上,她們嚇得都不敢睡覺。

她們沒有看到過那個慘相,但是,腦子裏卻全是血淋淋的。

日本人走了,共產黨來了。淤龍口成了紅色的革命根據地,而且勢力範圍越來越大。除了正規部隊,還有共產黨所領導的遊擊隊。也就在這年的秋天,麥子黃了的時候,誰也想不到,李家文回來了。

李家文變了,變得大家都認不出來了。他長成了一副大個子,嗓門很粗,濃眉大眼的,臉色黎黑。母親說,她看到她的哥哥是那樣嚴肅,下巴上還有一溜的黑胡子。他很是男人了,而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他在變壯的同時,其實又是消瘦的。明顯的,他和家裏人有了距離。事實也正像傳言說的,他參加了共產黨。而且,他從事的仿佛是秘密的地下工作(我想,這應該是母親後來理解到的。既然舅舅從事的是秘密的地下工作,就不可能明白地告訴他。他們這些從事秘密地下工作的人,都是非常的謹慎,即使是對最親的人,也不會如實交待的)。他說這次回來,隻是看一看。

母親說,他這次回來,是大家見的最後一麵。

在家裏,李家文和李玉樓深談了兩天。然後,他就走了,非常匆忙。他走了之後,李玉樓就向家裏人說了一個非常瘋狂的決定:他要把家裏的大部分田地,分給那些佃農們。家裏的女人們當然是不知所措,而老太爺(他早已經是兒孫滿堂了,大兒子和女兒家都已經有孫了,最大的孫子,已經十幾歲了)當然是火冒三丈。他不能理解兒子這樣的做法。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做呢?這些家產,全是他的爺爺、父親幾代人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創立下的,怎麼能容得下他李玉樓一個人糟蹋了?他憑什麼?

其實關於分地的消息,他們也早有耳聞。但是,看看鄰近的一些地主們,似乎並沒有真正行動起來。畢竟,這是自己身上的肉,不,是心尖上的肉,誰割了都會心疼的。他不能理解兒子,覺得他簡直是瘋了。也不止是他,全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瘋了。好好的家產,又不是偷來搶來的,憑什麼要分給那些佃戶?分給別人,他們今後怎麼過?

但李玉樓堅持要分,而且,他提出他隻分他的那一部分。因為這份家產,是屬於他和幾個兄弟共有的。既然大家不同意,他隻獻出他的那一部分。然而,這樣的話也讓老太爺暴跳如雷。他舉著手裏的拐杖,追著李玉樓打。他都快被氣糊塗了。事實上,他也真糊塗了,他顫巍巍地,給自己的兒子下跪,痛哭流涕,哀求他不要毀了這一大家子。

母親說,她的父親李玉樓內心裏也是痛苦的,非常非常的痛苦。他覺得沒人理解他。同時,他內心裏的確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有意思的是,自己和兒子李家文關係不再緊張了,緩和了。甚至,前幾天他們通過交談,可以說是很親近了。相反,他自己倒和他的父親鬧翻了臉。而且,事後到了勢不兩立的程度。

對她父親的行為,母親說,她的母親是理解的。其實她也不是理解,她是怕。父親告訴她,家裏那麼多的地,就是一種剝削。曆朝曆代,每一次造反都是要求“均田地”。總有一些人不相信,認為田地錢財比性命重要,結果往往是田地錢財和性命,一起都完蛋。人財兩空。李玉樓的心情其實也是複雜的。但是,通過和兒子李家文的談話,他知道了共產黨的偉大目標。他相信未來的社會一定是美好的。未來的世界,一定是個更加美好,更加光明,也更加合理、公平的世界。眼前的這個社會,是一定要破滅的。現在的國家是不成樣子了,到處充滿了黑暗與腐敗,還受著日本人的淩辱。這樣的世界,要它何用!母親說,她的母親一切都是服從自己的男人,哪怕他把所有的家產都分掉,出去討飯,她也隻能跟隨著。除了相信自己的丈夫,她也相信自己的兒子。既然自己的兒子是在共產黨的裏麵,她相信他不會害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