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土改,後來不斷地有一些傳言。比如說,不僅分了田地,還分了房子。一些地方成立了農委會(農民自治委員會,也有叫農工會的,——農村工作指導委員會。意思都差不多)真刀真槍地幹了起來。一些地主,甚至被打了。被打的,當然就是一些罪大惡極,平時為富不仁的地主。甚至,有被用棍棒活活打死的。

對這個,母親說,她的父親倒不擔心。他在這一帶,是有很好口碑的。自己對農戶,一向是寬厚的。尤其是對一些孤寡人家,到了年關,總會給點接濟。況且,他認為自己和共產黨也是有交情的。別的不說,光共產黨的部隊駐紮在這裏,他就支持了多少的錢糧啊。安旅長部隊開拔的時候,他一下就開了兩個糧倉。部隊裏的物資,放在莊園的倉庫裏,他也是盡心盡力照顧的。他對共產黨,能做的都做了,差點就掏心了。而自己的兒子李家文,也是共產黨的人。按說,他也是一個“紅色家庭”了。

李玉樓有自信。

但這樣的自信,隻是他自己的想當然。

對於“打劣紳,分田地”這樣事情,窮人們聽到了,當然是興奮的。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事情啊。他們要從一個無產者,變成有產者。窮人大翻身,徹底地改變命運。這樣的命運,當然是共產黨帶來的。他們熱切地盼望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天氣越來越熱了,南風一陣緊似一陣,布穀鳥整天在村口叫個不停,有些田塊裏的麥子已經熟得有點過了。母親說,她的祖父急了,催著雇工們下地去收麥子。她的父親卻有些猶豫。也許,她的父親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她記得那個早上,她的祖父讓人早早就做了早飯,還準備了許多的幹糧。讓人在院子裏套好了三輛牛車,以及幾十把磨得鋒利的鐮刀,說去東灘割麥子。不僅男人們要去,家裏的婦女們都要去。母親說,她的姑姑和母親們,都得去。這個時候,沒有什麼主人和雇工的區別。誰要敢不去,她祖父的那張嘴就要開罵了。他會罵得很難聽,很惡毒。

母親說,那天她也去了。雖然她不用親自下地去割麥子,但是至少可以給幹活的人遞水送茶。她的父親沒有來。他是到外村有事去了。有什麼事?沒人知道。她的祖父也不知道。這對父子不講話了。李玉樓是向他父親說的,但是他卻不理他。老人仍然在生氣。他曾經氣得病倒在床上,好多天不吃飯,也不說話。是布穀鳥一陣緊似一陣的叫聲,把他從床上扯了起來。就在這天下午,她的祖父在地裏吐了血。

血是黑的,看來是積鬱在心裏的。

眾人趕緊七手八腳地把他搬到了牛車上,再拉回來。

母親說,那天她很為她的爺爺擔心。

爺爺病倒了,都不能站起來了,可是躺在床上還在罵,罵他平時十分器重的兒子。在他的言語裏,兒子李玉樓就是一個十足的惡魔,是前世的冤家對頭,這世是專門來對付他的。他要把幾代人辛苦經營的產業,完全地毀掉。他咳嗽得很厲害,可是他並不停止叫罵。整人李家莊的人(包括李家莊園和村子裏的所有人)都知道李家老太爺,是被李玉樓氣壞了。這是典型的“敗家子”行為啊,誰能不氣呢?

李玉樓走了,可是其他人心裏很不安。

整個家裏,像是真空了。

那時候,就全靠老三叔了。

母親說,她的爺爺嚷著,要把她的父親找回來。她的母親也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隻好請了張二先生和周相貴去尋找。她在心裏也不抱指望的。但是,她必須要那樣做。公公那樣的叫罵,她心裏也承受不住。雖然妯娌和姑子們都勸慰她,可禍畢竟是李玉樓惹下的。他是她的當家男人。另一方麵,她又拜托老三叔和姑嬸嬸,照看好老太爺。因為老太爺在家裏吵著,尋死覓活的,甚至說,他要和李玉樓斷絕父子關係。

李玉樓已經是背上了不孝的惡名的。

奇怪的是,很多人都認為老太爺這下是快被氣死了,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這樣一個年紀的老人,又氣得吐了好幾場血,誰得挺得住呢?可是,幾天下來,他雖然不吃不喝,人明顯瘦了,但是頭發卻變黑了。甚至有雇工說,晚上看到老太爺悄悄地走出來,就像一個幽靈,一點聲音也沒有,在院裏轉來轉去,眼裏放著綠光。這樣的話,當然是下人們私下傳的。母親說,家裏人聽到了,隻當是一種笑話。雇工的說話,怎麼能當真呢?但是,他的白頭發,逐漸變黑,倒是真的。

而收割還在進行。麥子不斷地收上來,堆在院子外的一個曬場上,一垛一垛的,就像小山一樣的高。母親說,而她的父親好幾天也不見個人影。家裏人牽掛他,擔心他。母親說,她那些天,天天望著村口。一個晚上,月亮半掛著,清亮清亮的,家裏前院的那條大黑狗在狂叫,幾個黑影進來了,然後就是一陣很大聲地說話聲。母親說,當時她在那一大堆雜亂的聲音中,聽到有熟悉的聲音。過了半袋煙的功夫,莫老黑來到後院,告訴她的母親,說來的人是範守成,帶著另外四個村裏的人。他們說要找當家的談談。

“他們有什麼事?”她母親吃驚地問。

“他們也成立了農會,說要來談談分地的事。”

母親說,她的母親臉上現出了一些詫異,但很快就平靜了,仿佛那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等她爸爸回來吧,分……是一定……會分的。至少,我們家那份田產,一定會分掉。……這一大家子意見不統一,這些……田產不全是我們的,他們也知道的。好多事……不由她爸爸……說了算。”

莫老黑安慰了幾句,大意是這事也不用急,不能當真。莫老黑也是聽了村裏一些農戶的議論的,他們對眼前的這個運動並不是特別積極,至少這裏的人是這樣。這裏的大多數人是本份老實的,也很膽怯。他們有點想不明白,憑什麼要從李家分得田地。他們也是世代住在這裏的,眼見李家人是一點點地置下的產業,怎麼可能說分就分呢?換了自己,一定也是非常不願意的。如果李家人不願意,他們可以動手去搶麼?幾輩子的交往了,如何舍得下這份臉皮。強搶,他們成了什麼人了?但是,如果真的大勢變了,均分成了一種公開而合理的選擇,他們當然也是願意接受的。誰會拒絕天下掉下的餡餅呢?所以,更多的人,是等待,是觀望。

母親說,那個晚上夜深人靜,她母親一直在哭。她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無助。她忽然發現自己是承受不了太多的重量的。她恐慌。在黑暗裏,她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不幸的女人。丈夫不在身邊,兒子們也不在身邊。女兒們讓她心煩,而兒子又讓她牽掛,擔驚受怕。家裏經曆了那麼多的事情,她是無所適從。她害怕得要死,感覺有更大的恐懼在向她襲來……

大家心裏都是忐忑的。

等了好幾天,母親說,她的父親終於回來了。他臉上的神情很不好,蓬頭垢麵的,胡子也是好長。他的樣子很萎靡。他首先就去看望了他的父親,在病榻前說了好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總之說的肯定都是非常要緊的話。然後,他才告訴了媽媽。母親說,她的媽媽沉默不語。她的表現就是一切由他做主。她隻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然後,李玉樓又去找他的幾個兄弟。其實是隻有老三李玉貴和老六李玉石,老七李玉雷是個傻子。家裏人基本對老七是視而不見的,母親說,家裏除了他的父母等幾個少數人,別人都記不住他的大名。李玉雷,其實是個很好的名字。但是,再好的名字,對一個傻子來說,就不起什麼作用。因為,人們一般會用一個更直接的名字稱呼他,“七傻子”。

老三李玉貴和老六李玉石聽了李玉樓當時那樣說,開始都是激烈反對的。原來他們其實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這個時候卻蠻橫得不行。尤其是他們的老婆,更是情緒激動。他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甚至揚言,如果誰敢動他們的一寸土地,他們就要和誰拚命。他們不相信範守成那樣的,敢來分地。他們見識過他,以為他不過是在這樣的一個特殊時期,來有心鬧事罷了,未必就一定動真格的。

母親說,她的父親最後就對他們說,這樣也沒關係,如果他們堅持,他們兄弟幾個(連同李家的幾個寡婦,自然,“七傻子”李玉雷也有份)就把現有的財產進行分割,平均分割,包括在縣裏的那些店鋪財產。他把他這些天來,在外麵的所見所聞,都對他們講了。話說到這份上,他們都沉默了。先是那些無依無靠的寡婦,她們先是軟了。她們所以服軟,是她們自己沒主張,而平時又是充分相信這個叔子的。她們相信他對事情的判斷。

“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們說,見寡婦們投降了,他們也鬆了口。他們願意按照他所說的去做,如果事情真是那樣的嚴重,誰願意鬧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呢。李玉樓從外麵聽來了很多的消息,都是關於土地改革的。有一些消息不僅是聽來的,還被他親眼證實了。他認識的一些地主們的田地,真的都被分了,還包括別的財產。那些財產,被稱為“浮財”。有些人是比較開明的,主動站出來,配合當地新成立的農會工作,把所有的好地都拿了出來。有一些態度不好的,不肯配合的,則被憤怒的農民拉出來,一陣猛打。尤其是過去那些獨霸一方,為富不仁的,終於讓貧雇農們有了出一口惡氣的機會。多少年來,一直受著剝削和壓製,現在豈肯放過這樣痛快淋漓的複仇!有的地主,被當地的農民們抓起來,打得皮開肉綻,直至活活打死。正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地主家裏的其他人,一樣不會被放過。有女眷,有孩子,受了種種汙辱和打罵的。

母親說,聽了他父親的這些陳述,最後她的祖父也勉強同意了。他不但同意了,而且還從床上爬了起來,喝了一大碗桂圓銀耳蓮子羔。而且,眾人看到,他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頭發和胡子真的黑了不少。這真是一件奇事!她的父親安慰她的祖父說,他們至少可以搬到縣裏去,把舊的店鋪再收拾一下,以後就靠租金和綢店的生意過活。糊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除此,還能有什麼法子呢?再說,他們想像農會的人,總還是要留一點田地給他們的,不可能一分地都不留。畢竟,這是他們祖輩一代代用汗水換來的,然後傳下來的。他們相信公道,存天理。

不僅是這個家裏的人統一了意見,祖父還叫來了族人,也就是他的叔伯兄弟們,以及他叔伯兄弟們的兒子們。他的這些叔伯兄弟們,也都是在村子裏。這些人的家道都不太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都破落了。但是,到底是有血緣的,所以呢,平素相對獨立,而到了有大事的時候,還是會聚到一起,進行商量的。那個晚上,所有的本家叔伯兄弟們,全都聚集到了李家的那個大祠堂裏。母親也去了。按照家裏的規矩,外人是不能進去的,而她作為一個女孩子家,也是不能輕易走進去的。但是,現在是非常時期。

母親說,她不喜歡自家的祠堂,因為心裏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平時她隻是在白天,才會到這邊裏看看。通常也隻是站在門外,看著外麵的那兩扇緊關著的大黑門。她知道,裏麵的大堂上,供著各位列祖列宗的牌位。

她不喜歡那些牌位。

那些牌位看上去有些陰森。

她所以會到祠堂來,是因為在那牆沿下,長了許多的菊花,開得特別的茂盛。金黃的、紫的、藍的、白色,非常鮮豔。因為有著這些菊花,所以整個大院裏,經常飄散著濃鬱的香味。這種香味,有別於其它花香。它有一種藥味。這藥味,經常讓她感覺有些恍惚。一恍惚,她就要去看看,順便采幾朵。而她去摘花時,得克服心裏的一些障礙。她害怕靠祖宗們太近了。

母親說,那個晚上,她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一臉的沉重。祠堂的大廳裏,油燈有些暗,看不清楚來的那些人臉上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覺到在壓抑的空氣裏,隱藏著一種外來的,貪婪的興奮。那種興奮雖然也是壓抑著的,但是,它卻像是風箱裏的火苗,在短暫的停息後,隨著呼氣,會噴發出更大的熱焰。顯然,他們和那些貧雇農一樣,也是渴望得到土地。

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

農民有了土地,就可以存活。沒有土地,就什麼也沒有。母親說,她其實是理解那些農民的。每個人都應該有一份屬於他們自己的土地,既然他們是在這片土地上生出來的。母親說,她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她的祖父,巡視過李家的廣大土地。從一早晨,她坐上牛車,能逛大半天,才能繞一圈。尤其是到了播種季節,或者收割季節,大片的田地裏,全是人,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