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她是看過窮人的,到過一些佃戶的家裏。甚至,她看過一些本姓的李家,有的狀況也不好。所以,對於分地,她是能理解的。分了地,也許他們一家可以回到縣城裏。這不是一件壞事情,她想。
那個晚上的家族會議,很順利地得到取得了一致。所有的本家兄弟們,全是支持這一舉動的。他們唯一有意見的,就是在分配上有不同。甚至,為了這個起了爭執。他們認為應該把其中的大部分良田,分給本族的人。母親說,她的父親聽了族人的那些爭執,心裏格外的涼。吵得最凶的,是他的一個伯父。這位伯父原來也是有相當的土地的,卻是被自己揮霍掉了。抽大煙,賭錢,軋姘頭,似乎壞事他沒一樣不會的。他的子女們,好像也沒人走正路子,東飄西蕩的,不學無術,不務正業。窮得丁當想,也不肯種田。他們對這一房的人,其實內心裏充滿了羨慕與妒忌。現在,他們卻想白白地再得一份憑空掉下的好處。他們認為自己有權利得,——既然可以給外人,他們這些血脈相連的,不是理所應當的麼?
“他們還不如外人。”李玉樓後來這樣對他的家人說,語調裏充滿了怨恨與哀傷。
母親說,農會的人再次來了,和她的父親談了話。她的父親沒有一點的討價還價,完全按照範守成他們的意思。範守成大體上對他還是客氣的,說他可以按照實際人口,和所有的佃戶一樣,保留相應的土地。而且,保留的這些,差不多都是比較好的田塊。
來的那些農會成員,大約有十幾個。母親說,她的父親對此是感到了一種擔憂。那十多個裏,差不多都是本村的。他們都是當地窮得最徹底的男人。而且,他們中的一些人,和他有過衝突。來的人中,也有明顯不是本村的。一看就是外地來的。他能猜到他們的身份。那一兩個外地的陌生人,他們的態度倒是很和藹。他們在整個談判過程中,一直不怎麼說話。他們隻是很安靜地聽著,臉上保持著適度的微笑。但是,母親說,她的父親能知道,至始至終,都是那兩個陌生人在主導著談判的大方向。最後,其中的一個是做了總結性的發言,大意就是讚揚李玉樓是個思想比較進步的有產者。這麼多年來,在鄉間有著比較好的聲譽,尤其是對待貧雇工,以及佃戶,是比較有分寸的。說到底,還是因為家裏的孩子們是思想進步的青年(關於李家文和李家武,他們也是聽說參加了革命,這就讓他們在處理這個問題上,同樣保持著一定的分寸),他們受著青年人的影響。他們稱讚李玉樓是個開明的鄉紳。
也就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李家的田就都分了。
分得一幹二淨。
分地的那天,整個李家莊熱鬧非常,到處是敲鑼打鼓的,還有人家放起了鞭炮。母親說,隻有他們一家人,心情格外地不舒服,包括家裏的一些長工(他們都是多年的老夥計了)。他們都有一種大廈將傾的感覺。大家都是垂頭喪氣的,隻有李玉樓,表麵上還努力裝出鎮定的表情。母親說,她的伯伯和叔叔內心裏是怨恨的,恨她的父親。可是,他們自己沒主張,就把失地後的責任全歸咎到她父親身上,仿佛這分田,從頭到尾隻是他的主張。他們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們隻看院子裏,或者院外的二三裏地外的地方。表麵上,外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在本質上,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
祖父一直不吭聲,陰沉著臉,佝僂著腰,不斷地咳嗽。
李家隻保留了二十幾畝地。
分地的那天下午,農會的人都來了。李玉樓拿出了過去所有的帳本和合約,悉數奉上。農會的一個幹部(外地的,好像姓陸,大家都叫他“陸同誌”)把那些賬本什麼的,都堆在了地上,然後一把火就燒了。那些紙片在烈焰中,成了一片黑色的蝴蝶,四處飄飛,灑落了一院子。直到第二天,整個院子裏還飄散著紙臭味。
表麵上看,一切都結束了。
雇工們也大多離去了。母親說,有些人開始都不願意走,是她的祖父和父親再三勸他們。他們當中的有一些人,是分到了地的。另外一些老三叔、楊啞巴還有像小肖、三保子等等,他們本來就是沒有根的,根本無家可歸。自然,他們也沒有分到地。如果他們不走,莊上如何養活他們呢?莊上已經什麼什麼土地了。僅有的土地,母親說,她的父親李玉樓和他的父親認為,自家人就足夠幹的了。既然沒了那麼多的土地,餘下的就自己種好了。
那一段日子,家裏人盡管心裏不是很安穩踏實,但是過得還算平靜。家裏先後接到過李家文和李家武的幾次來信。李家文來信是充分肯定了家裏的分地行為,並且熱切地號召妹妹走出去,投身到革命的洪流當中去。李家武隻來過一封信,說他跟隨著學校到了貴州,一切都還好。他想回來,可是到處是日本人的戰場,交通都阻隔了。不管怎麼說,他們在外,有音訊就好。平安,是最重要的。
亂世,需要的是活下來。
人生小插曲
人生當中的一段小插曲,看上去不起眼,但實際上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母親的人生裏,也有著許多的小插曲。
年輕的母親,是經過了一番顛沛流離的。當然,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經曆過,甚至比她還要慘。國難當頭,一般的小老百姓不可能過上安定的生活。經過了一個漫長的苦夏之後,母親說她順著長江,往上遊尋找哥哥李家文。李家文給家裏寄過一張照片,一身的戎裝,看上去還很精神。正是這張照片,突然激發了母親內心裏對革命的向往。
“我當年出去,其實很不是時候,”母親晚年的時候,曾經對我這樣評價過她當年的經曆,“當時那個家已經敗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歎著氣的。她說,事實上她的父親並不後悔那樣做。事後的那段日子,也證明他們的做法是正確的。各地的土改,都在搞。而且,在第二年的春天,各地簡直就是如火如荼,勢不可擋。幾乎沒有地方不在搞,非常的徹底。李家莊的土改,也成了一個樣板,範守成和另外幾個農會的幹部,忙得不得了,成天幫助外村搞土改。
李家莊變了。
原來,李家莊的靈魂人物是李玉樓,以及他身後的那個大家庭。但現在不是了。現在是農會的幹部們,當家作主。李玉樓還在李家莊,不過,他隻是想靜靜地生活一段日子。他已經有了主張,準備最後把這裏的田產,全部處理掉,然後搬到縣城裏去。當然,除了妻子和兒女,他隻能帶走他的父親以及那個“傻老七”。另外,他還要帶走一部分老長工。——他們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他們需要有吃飯的地方。而縣裏的那些店鋪,也需要他們。他們都是可靠的人。他們不會經營,但是,幫忙照應一下生意,幹點粗活,還是可以的。
李玉樓似乎把一切,都想妥了。
也就在這段日子,母親說,她的母親病倒了。她母親是被氣的。母親說,她母親的父親(也就是她自己的外公)也是一個家裏有點田地的人,不多,隻有幾十畝。原來要多一些,後來經營不善,麵積就越來越小。加上後來家裏遇了點災,又賣掉了一些。但是,在當地仍然算是個小地主了。偏偏她的這個外公又是一個內心特別偏狹的人,舍不下自己的這些家當。他甚至認為,李家的日子不行了,以後說不定女兒一家還要倚仗他家名下的那點薄田,接濟著糊口呢。所以,當村裏提出要分土地時,他一下就蹦得老高。他認為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動他的一分土地,誰敢動他的,他就要和誰拚命。而且,他聽說了,有一個村子是分了人家的地的,結果那家人的兒子,在國民黨的部隊當了個大官,好像是旅長什麼的。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就騎著高頭大馬,帶領著士兵,荷槍實彈地回來,把那些帶頭分地的“泥腿子”抓了起來,全槍斃了。嚇得那些分了地的農民,紛紛又把得到的,還了回去。
他相信雖然自己家沒有那樣的權勢,但別人分他的地,一定是不合法的。
母親說,其實她的父親向他的丈人(也就是母親的外祖父),是陳述過局勢的厲害的。但是,那是一個很倔的老頭。那是一個胖老頭,臉紅紅的,整天像喝了酒。他又矮又胖,脾氣卻十分的火爆。他內心裏非常頑強、固執。母親說,她的父親也說服不了他。很快,他的固執就遭到了毀滅,他被憤怒的農民們抓了起來,捆成一團,還用大糞潑了他一身。雖然事後並沒有分他的土地(也隻是暫時的),但他卻氣得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母親說,她陪她的母親回去看望了一次她的外公。她的外公躺在床上直喘氣,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兄弟們,也都無可奈何。他們畢竟隻是少數人。他們是被孤立者。他們是站在非大眾的立場上。而這個時候,大眾的立場才是唯一正確的立場,就像幾十年後文化大革命一樣。
她的母親(我的外婆),大概也就是因為自己家裏遭了事,又擔心她的娘家,竟就躺倒了。她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就是胸悶,頭暈,四肢無力,不想吃飯。家裏人也沒辦法,請了郎中來,配了些草藥,煎服了,並沒有什麼效果。這一病,居然一個月也不見好,天天如此。也就在這個時候,母親說,她逃離了家。
年輕時的母親,在溫順的外表下,身上應該是有一些野性的。這樣的野性原來是一直被隱藏著的,卻被她的哥哥激發出來了。事實上,李家文自從出去後,變得和家人是生疏的。然而,這樣的生疏,卻讓她感覺到一種巨大的魅力,符合她對“革命者”形象的判斷與期待。也許用現在的話說,是一種“酷”。在內心裏,她也有參加革命,投身到外麵世界去的強烈願望,因為家裏明顯是太壓抑了,彌漫著一股破敗腐朽的氣氛。
她沒有和家裏打招呼,是偷偷跑的,和她的哥哥李家文同出一轍。李家文還是在縣中讀書時離開的,她卻是直接從家裏偷跑的。她到了渡口,才讓人捎了一個話,說她是去李家文去了。母親說,她的父親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麵如土色,一語不發。他沒敢告訴家裏的任何人實情。他怕他的妻子,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隻是告訴家裏人,說她去了縣裏。她也一直想去縣裏的,想看看學校的情況。據說,日本人臨走的時候,是把學校也燒了。這消息,一度讓她心裏很不好受。
母親一路上當然是受盡了艱苦。
現在,我是無從想像她一路上經曆了什麼,那種風餐露宿的日子肯定是我不能忍受的。過去的人,似乎更能吃苦耐勞。過去的人對苦難的忍耐和承受,遠比我們現代人更堅強。就這樣,她千裏迢迢,居然一直走到了武漢。到了武漢,她才發現自己是走進了人間地獄。她剛下了輪船,就聽到了不遠處的武漢城裏一陣緊似一陣的警報聲。人們四處逃散。她當時手裏隻有一隻小皮箱子(是她到了縣裏才買的,裏麵隻有幾件換洗的衣服,也早已經髒了。她根本沒有條件洗換,隻能是輪番換著穿),非常地茫然。然後她聽到了武漢的城裏響起了不斷點的槍炮聲,以及升騰起來的黑煙。她從人們的叫喊當中,聽出來了,說是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了漢口。之前,她還在船上的時候,是看到了日本人的飛機的。那天天氣很好,一共有十幾架飛機,在藍色的天空上閃亮著機身,一側顯現著紅色的小太陽。它們直挺挺的,很幹脆地就從頭頂上劃了過去。
夕陽是金黃色的,把整個世界都籠罩了。而城市裏,卻被滾滾的濃煙劃成了兩半。一半是無比的明亮,另一半卻是黑暗的。這一半明亮燦爛,一半黑暗陰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種鮮明,透著一種強烈的恐怖。母親說,她心裏當時充滿了恐懼與矛盾,但是她還是壯著膽子進城。她記得她的哥哥李家文給她留過這裏的一個地址的。這個地址就是線索。她相信她能順藤摸瓜,找到哥哥要。開始的時候在城外,感覺還好。到了城裏,她的心情既踏實,又緊張。踏實的是,她終於到了這樣的一個地方;緊張的是,她越住前走,所看到了景象越觸目驚心。到處都有炸塌的房屋,到處都是濃煙,到處都是哭泣而慌張的人。不少人是攜家帶口的,扛著拖著一些家什,慌張地向城外跑。沿途她還看到許多乞丐,和一些有病的人,就在地上爬。還有一些小孩,在張惶地拚命地哭。眼前所見的,完全是一副末世的景象。
母親說,日本人本來是要轟炸飛機場和軍工廠的,結果遭遇了我方的飛機與炮火攔截。於是,它們就改把炸彈投向了人口稠密的地方。這樣的說法,她也是事後聽人議論的。不管如何,那天炸死了許多無辜的百姓。有一戶人家總共七口人,被炸死了六個,有一個還是吃奶的嬰兒。一顆據說有幾百斤的大炸彈,直接從天上掉下來,砸穿了房頂,然後把整個屋子都炸飛了。在原地,留下了一個幾米深的大坑。炸彈不僅把這一家的房子炸飛了,還把鄰近的幾幢都炸塌了。她聽到了那些淒厲的哭聲,自己不覺也掉了淚。
那個晚上,母親就在露天過了一夜。她根本找不到旅館客棧。許多店鋪都關門停業了。沒人敢在屋裏呆著,許多人都跑到了外麵,因為空襲的警報不斷地響起。整座城市裏也熄了燈火。後來我在一本《民國舊事》上,查到了母親所說的那次事件。當時重慶的《大公報》上有這樣的一則特寫:一層奶油般的雲帳,由灰白的紋路上繞出金色的錦線,慢慢的又畫上一層桔黃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