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趙連長卻不能理解她的苦衷。
陳美蓮就向他解釋,說她自己必須要有所顧忌的。說真的,她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她在李家莊的生活。愛情不能當飯吃。愛情和生活是兩碼事。她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知道吃飯很重要,“飽暖思淫欲”。如果沒有了飽暖,性就沒有意思了。她和趙連長的事,她認為隻會是她生活當中的一段插曲。她相信趙連長會走的。隻要他一離開,他們的故事就結束了。當然,她希望在他沒有離開的這段時間裏,他們的事,不會被人識破。
趙連長卻不這樣想。
他認為他不能見到陳美蓮,完全是因為她受了李玉樓的限製。
這樣一來,他對李玉樓就有了一種特別的情緒。
而這樣的情緒又不能發作,隻能悶在心裏。
他猛地產生了一個想法,要把陳美蓮帶走。是的,這種願望非常地強烈。他怎麼把他帶走呢?難道他要離開部隊?這樣的想法,也讓自己嚇了一跳。他要為了她,而去當一個逃兵麼?不,絕對不能。
趙連長在革命與愛情的漩渦之間,變得痛苦異常。他沒日沒夜地想她,想她的漂亮樣子。想她的眼睛,想她的笑,想她的腰身,想她的屁股和乳房。想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所展示出來的風情。她是他的毒藥。她讓他變得幹渴。他需要不停地飲用她,雖然是越喝越渴。有一個晚上,他們在前院的一個柴房裏偷情,他把她的身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陳美蓮是第三天洗澡時才發現的,讓她非常心慌。
心慌的當然還不止如此。
心慌的還在於那個晚上在柴房裏,似乎有人看到了。雖然是瞎燈黑火的,可是她出來時,遇上了夥計楊啞巴。楊啞巴是家裏老長工了,從他的父親開始,就在李家莊打工了。據說,他是在十幾歲的時候,來到李家的。在他的父親帶領下,一向是老實巴交的,也算是李家最信得過的下人了。但是,啞巴雖然不說話,心裏卻似明鏡是的。楊啞巴是單身,一輩子沒碰過女人。但是,未必他不懂得男女間的那種事。
人都說啞巴是聰明的。
他一定是猜了些什麼,陳美蓮想。這種人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他們內聰,出奇地內聰。比如說楊啞巴他會用草或麥秸,能編出各種各樣的小玩意。他會種花,他種的花草,長得都特別的好,沒人比得了他。再說,啞巴也還是會和人交流的。他有他的說話表達方式,——用手勢和誇張的表情什麼的。
陳美蓮真的是擔心呢。
而且,時間越長,她越是擔心。
愛情的甜蜜,沒有讓她滋潤起來,相反,她感覺自己變得憔悴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有了。這讓她又喜又怕。喜的是,她居然還能懷孕。她一直以為不能再懷上了。事實上,好幾個郎中先生也都是這樣說的。她早就死了心了。怕的是,她懷的實在不是時候。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她懷的對象不對。她懷上的,不是李玉樓的種。懷孕本來是件好事,正常情況下,要是李玉樓知道了,肯定高興得要死。可是,現在這樣,她能告訴他嗎?不要說告訴了,她簡直是怕得要死。她怕的不止是眼前,而是怕的是未來。
她怕孩子生下來,就是一副絡腮胡子。
那樣一想,她的偷情行為,將無可遁形。
有關這樣的故事,她聽到的實在是太多了。她知道有一個婦女生了一個孩子,長得像爺爺,結果證明那個爺爺果然和媳婦有染。她還聽說,有一個婦女生了個怪孩子,生下來就會說話。他叫爺爺,爺爺就死,叫奶奶,奶奶就死。然而,看到他父親的時候,叫了一聲爸爸,他的父親卻沒死。他父親正在高興的時候,卻聽到隔壁鄰居家傳來哭聲。原來是隔壁的男人突然死了。她過去所聽來的種種離奇的故事,深深地折磨著她,把她的心都快攪拌碎了。
陳美蓮簡直要發瘋了,她越想越亂,差不多快把自己逼瘋了。她想來想去,最後決定是悄悄地把它打掉。這是唯一的選擇。她想:既然她能懷上,那麼,今後就是可以再懷上。一旦決定了,她就對李玉樓說,她要回娘家住一陣子。李玉樓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看她那蒼白的神情,最後還是同意了。她回去住,正好可以盡盡孝。誰能反對一個女兒向父母施孝呢?那應該是值得大力提倡的才對。
對於她的父母,陳美蓮當然也沒有說實話。她悄悄地找人用土方子,打了胎。她的父母是看在眼裏的,但卻沒有敢多責怪她。他們隱約覺得出了問題。但他們不敢說,畢竟他們的幸福全依托在女兒的身上。他們雖然老了,但不糊塗。
趙連長是後來才知道的陳美蓮打了胎的。但是,開始時他卻並沒有怪她。他能理解她的苦衷。他相信她也是不得已的。他當時隻是情緒上有點失落。陳美蓮掉下的是一塊肉,他掉下的是一片魂。他沮喪。換句話說,他沒有在這個深愛的女人身上,留下任何成果。如果她不墮胎,會怎麼樣呢?生下來,誰會知道呢?其實,那是一件多好的事啊,就算他哪天犧牲在戰場上,他也無憾了,因為,他留下了種子。他在這個世界上,紮下了根。
這樣的想法一天天地加重,強烈。
有一次,他們還爭執了,吵了起來。他承認他當時是被氣糊塗了,居然打了她一耳光。她哭了,哭得很傷心。打過了,他當時很後悔。可是,打過就打過了,那是收不回來的。畢竟,錯的不是他。
從頭到尾,他都沒錯,他想。
但這事對他影響很深,一直到後來的一個雨夜,他被日本兵包圍了,生命都無望了,想到的居然還是這件事。
母親說,李家人一直忘不掉趙連長。
他們忘不掉他。
很奇怪,他們對他的感情是複雜的。在最初的那段日子裏,他們對他是憎恨的。畢竟,他給他們家帶來了不名譽。他留給他們的,是一種恥辱。在鄉下,這種恥辱,算是非常嚴重的。而且,李玉樓畢竟不同於一般的小農戶。在佃農們麵前,他們是大戶人家,需要足夠的尊嚴。但是,慢慢地,他們不再恨他了。甚至,他們有了一種理解。他們覺得陳美蓮才是問題的關鍵,要承擔更大的責任。而且,時間和距離,都是消彌仇恨的最好的藥方。偏偏在對趙連長這事上,時間和距離都是足夠的。
他們覺得趙連長其實是被陳美蓮所引誘的。
趙連長雖然走了,他們卻時不時地會想到他。他們不知道他到了哪。一個當兵的,真的就是把性命提在手裏行走的。他們不知道他的生死。因為不知道,就有些茫然,有些惦記。他們希望他是平安的。
他們都以為這輩子是再也不會見麵了。
事實差不多也的確如此。
我的生活狀態——母親一共生育了五個子女。
我是排行老三。
老大是個哥哥,文革的時候出事了,後來死。他死的時候,很年輕。老二當年插隊到黑龍江,在那紮了根,再也沒能回來。他成了一個農民,地道的農民。好多年後,因為政策的關係,他有一個孩子又回來了。後來我母親的房子,就給他了。另外,我還有一個姐姐和弟弟。姐姐和我生活在一個城市,日子過得一般。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有高血壓、心髒病,早早就從工廠退休了。最小的弟弟在美國,是個軟件工程師。
相比較起來,我還不錯。我對自己目前的生活是滿意的。當然,我也過去經曆過不少的挫折。誰都會有挫折。我的挫折包括了我的婚姻。我現在的婚姻是我的第二次婚姻。林青瑤在嫁給我之前,是個老姑娘。她嫁給我的時候,已經是三十五歲了。人都說,老姑娘是有怪脾氣的。但是,我卻沒有明顯地感覺到。當然,在開始相處的過程中,她是有些小性格的,比如說,她的某種潔癖。要不就是在某些問題上,比較固執,拒絕變通。或者,她認為她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她會把生活中的很多事,設定一個固定的標準,並認為它有某種不可撼動的原則。而我是個經曆過失敗婚姻的人,對她比較寬容,也更會安撫她。所以,我們很快就登記了正式婚姻。
我們的關係當然還得益於她父親的支持。
林青瑤的父親也已年邁了,是位離休幹部。他是個老革命,退休前擔任過我們這個城市的市委副書記。他是願意女兒嫁人的。女兒是他的一樁心病。他的其他孩子都獨立出去了,隻有這個女兒還在身邊。而他現在的夫人,是後娶的。原來的夫人,也就是林青瑤的母親,是在他離休後不久去世的。對於他的續弦,家裏人都是反對的。可是,老人很固執。他過去是個位高權重的人,退下來以後,突然感到非常的失落。夫人去世,對他更是一次非常沉重的打擊。他變得非常的孤獨。他感覺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也就是那時候,他遇上了現在的夫人。
現在夫人杜阿姨原來是個大學老師,物理學副教授。她其實是個很好的老太太,個頭不高,滿頭白發,戴一副金絲眼鏡,很有修養。她的性格也很好,說話慢條斯理,為人和藹可親。即使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在他們後來的臥室裏,也仍然掛著林青瑤母親的畫像。僅這一點,我就覺得她很了不起。杜老師有三個子女,兩個在國外,在本地隻有一個女兒。那位女兒很自覺,很小心地和林家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盡管如此,杜老師和這個家庭的孩子們仍然是不好相處的。因為這個家庭的孩子們一致認為她比較虛偽。當然,這其實是一種偏見。矛盾最為突出的,其實就是和林青瑤的關係。
林青瑤對她的後母在情緒上非常抵觸。
一個退休的大學副教授和一個在職的中學老師的矛盾,很奇怪。
林青瑤的父親原來對我的身份,包括我的第一次婚姻,還有所不滿。但是,幾次接觸以後,他把心裏的那點疙瘩就消化得一幹二淨。其實對付老嶽父的方式非常簡單,就是很虛心地向他討教各種問題,耐心地傾聽他的見解。老嶽父喜歡說自己過去的經曆,戰爭中的表現,以及他後來從政的業績。我在聽的時候,一直保持著微笑,並適當俯和。
“你很會拍馬屁。”林青瑤有次對我說。
我笑笑,不介意。因為拍的是她的父親,所以她這樣說的時候,並不帶有貶意。甚至,可以看著是一種讚許。
這門婚姻對我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一來,林青瑤給我生了兩個孩子。誰也沒有想到,她在這樣的年齡,一連給我生了兩個。而且,在事業上,我得到了嶽父的大力支持。他當然不可能為我出麵的,他依然是個德高望重的領導者。他是個表現得很清廉的人。對現在的社會風氣,他也會發些牢騷,表達不滿。可在我看來,他所得到的待遇,一樣也沒少。他依然處在一個很高層的位置,逢年過節,現任的領導都是很謙恭的請安。相當一部分人,是他過去的下屬。他是有提攜之恩的。盡管他從不為我的事情出麵,但是,他各種各樣的關係總是可以為我所利用的。我也不需要他出麵(根本就沒有必要。沒有他,我會辦得更加的利索)。很多時候,我隻要找到相關的人,說明我是誰誰誰的女婿就足夠了。
嶽父後來也知道我利用了他的關係,但他卻並沒有責怪我。不管怎麼說,他的女兒是嫁給我的。隻有我發達了,他的女兒才可以過上好日子。而且,每當我說到我有什麼樣的事情,找了誰誰誰,對方知道他,立即就辦了。這個時候,他的臉上總會露出一些掩飾不住的得意與自豪。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事業(其實是生意。生意這名詞聽上去太赤裸了,有人就把生意,說成是事業)越做越大,越做越好。我從一開始做期貨,到後來的房地產,一路順風順水。生意做好了,也就越來越自信了。同時,慢慢地,我也不再依靠老嶽父的關係與名望了。我有自己的人脈關係網。
林青瑤對我是滿意的。她過去從她父親那裏沒有得到的,在我這裏得到了。這樣,在政治上和經濟上,她都得到了一種滿足。雖然在政治上她並沒有獲得什麼,但那種榮譽感還是有的。很多年來,她在與同事相處的過程中,一直保持著強勢。即使是在她父親當年被打倒的時候,她內心裏也還是保持了某種與眾不同的感覺。至於我和她的關係,總起來說還不錯。像大多數家庭一樣,我們隻是過日子罷了。夫妻間也有摩擦,有矛盾,但最後都化解掉。婚姻生活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要學會忍讓與遺忘。我想我是做到了。現代社會,大家的思想都是開放的。誰家的夫妻關係會很甜蜜呢,我是有點懷疑的。
我一直是個懷疑主義者。
在大多數人眼裏,我是一個比較嚴肅的人。雖然我待人和善,但我不喜歡開玩笑。我喜歡做事認真。甚至,在公司裏的一些年輕人眼裏,我是古舊而刻板的。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代人。既然在我自己的孩子們的眼裏,我也是不好溝通的。其實,我與他們相差的,並不僅僅是限於年齡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
我是成功的。
在我的努力下,我的公司已經發展成了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集團。集團就是一個小小的王國。有房地產開發,也有商業連鎖城。在這個城市裏,我顯然是個有點實力的人物。至少,在商界,提起我的名字,大家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