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自己是滿意的,甚至是自得的。

作為男人,我是努力的。

葬禮

母親說,她參加了無數次葬禮。

究竟有多少次,她也記不清了。她說她小時候很害怕死人。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會好好地離去。她當時並不知道死的含義,但她依然對“死”(或者說對“死人”)充滿了恐懼。這也是人之常情。要把“死”看淡了,很不容易。

但是,每個人都要麵對死亡,自己的,或者別人的。

我也很怕麵對別人的死亡,尤其是親人的。

母親說,她的祖母死得很平淡,但也很傳奇。就在她死的那年,家裏有一棵老榆樹,突然就枯萎了。據說她當時就說,她的日子不多了。家裏人誰也不信她的。她和榆樹有什麼關係呢?她又不是榆樹投的胎。但是,她自己堅信不疑。這樣過了一個月的樣子,有一天中午,她對大家宣布說,她要“走了”。當她說這話的時候,臉色相當的平靜。“再過三天,晚上,我會走,你們要趕緊把我準備好衣服。”她說。她很老了,頭上的頭發差不多都掉光了,稀稀拉拉的。稀疏的幾根銀發,掩不住白白的(泛著一些粉紅)頭皮。她的樣子,已經是個妖怪的樣子了。母親說,就在前一年,她還長了三顆新牙。在鄉下,一個老人突然長出新牙,一般都被視為不好的兆頭。換句話說,她讓家裏人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大家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災禍,會發生在誰的身上。過去她做巫法,死掉的不都是她的孩子們?而她現在說是自己的離去,實際上是讓大家感覺到鬆了一口氣。

到了那個晚上,全家人真的就圍坐在她的房間裏。母親說,她的祖父也在。從她祖父的臉上,看不出有多麼的擔憂。他很平靜,就像她說的是累了,要去睡覺一樣。母親說,擔憂的是她的父親和她的叔叔。作為兒子,他們是要有所表示的。媳婦們的臉上表情複雜,看不出是喜是悲。屋裏很暗,其實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模糊。雖然屋裏生著火爐,但還是冷。母親說,她隻記得外麵的屋簷下,掛了許多的冰棱。有的冰棱像胳膊那樣粗,好幾尺長。用“滴水成冰”這樣的話來形容那樣冬天,是一點也不過份的。

盡管寒冷,大家還是守在她祖父母的房間裏。除了一些外戚,家裏的核心成員都在(除了李家文和李家武)。事實上,一些比較近的外戚也都在,比如一些姑親與姨親。大家心裏都有些倦,但誰也不敢提出去休息。屋裏很靜,隻有一隻木頭座鍾,到點時會敲響幾下。屋外的風很大,呼呼作響。母親說,大家盯著祖母,發現她就像和尚打坐一樣,盤著腿,閉著眼,嘴唇不住的輕輕翕動著。誰也不知道她說什麼。不知什麼時候,突然一陣風,把屋裏的燭吹滅了。大家吃了一驚,趕緊手忙腳亂地找火柴。可是,一個開過火柴廠的家庭,居然找不著一根火柴。趕緊跑到前院,從夥房裏找來一盒火柴,點亮了燭,卻發現祖母已經沒氣了,悄沒聲息地走了。

祖母的死,對全村的震動都很大。可以說,她標誌著一個時代(村裏的)的結束。過去人們相當長一段時間認為,有她在,村子就是太平的。總起來,李家莊也的確是太平的。生老病死,是每年都有的,但一直沒有大的災禍。對鄉下人來說,這就很好了。她這一走,村裏人就變得很擔心。他們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麼樣的災禍。更重要的是,發生了災禍,誰來幫他們消除、祈福。

但是,人死卻是不能阻止的。誰也無法阻止,即使是她這樣,在他們眼裏是有特殊能力的人。

死亡是不可克服,不可戰勝的。

母親說,除了她親眼看到了她祖母的死,後來還看到了她父親的死,母親的死,姑姑的死,哥哥的死……後來是自己丈夫的死。她的一生,經曆了太多的死亡。每一次親人的死亡,都讓她痛心不已。

“你和我一樣。”母親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她的祖母拉著她的手,這樣對她說。或者,她沒對她說,但她聽到了。因為她的祖母可以不用開口,就能說話的。再或者,是她能聽到她肚裏的聲音。年紀越大,母親越相信自己有些特殊的能力。有一些其實是很自然的,比如說,她能預感到天氣的變化。或者說,她能通過前一個晚上的夢境,能預測她自己可能要發生的事(不少事還真預測到了,但在我看來,多少又有點牽強)。

“你和我一樣”,是不是一種讖語呢?

至少,在母親看來,是。

她一直記著她祖母的那句話。

這話,更像是一種詛咒,一直跟隨著母親。

母親去世的時候,妻子領著兩個孩子都來了。我們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已經大了,上了高中;男孩也不小,上了初中,個頭都快超過我了。女兒叫馬雯雯,兒子叫馬聰。女兒長得像我,兒子長得像他媽媽。

我們是超生了。

國家的政策規定一對夫妻隻能生一個。但是,那是限製有公職的人員的。我是個商人,一個沒有正規職業的人(這種說法很有意思,好像除了國家體製內的,其它都不算是正經的活),是自由的,那就不一樣了。隻是象征性地罰了一點錢。那點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而且,妻子的工作也沒受影響。她是在一個中學裏,當老師。工作雖然有些辛苦(其實根本談不上辛苦,她隻是不喜歡那份工作),但又很穩定。

妻子眼晴紅紅的,她哭了。說真的,我的老母親沒讓她費神。在最後的日子裏,她來過好幾次,都是匆匆忙忙的。她除了要忙她的工作,還要照顧孩子們。有我守著,就足夠了。那段時間,我還真的很願意陪在她身邊。公司裏的事讓我有些厭倦了。我需要靜一陣子。我已經過了那種財富的快速增長期了。成功的商人,在經曆了最初的一段艱難後,還有一個突然的財富增長期。那段時間,人特別的興奮。大筆賺錢的興奮,比性高潮還要強烈。再後來,就會緩慢下來。整個心態也變了,不再那樣興奮和急迫了,變得從容而知足(就像決堤的洪水,開始會非常洶湧,然後慢慢地緩和下來)。甚至,一段時期會反感沒完沒了的生意。我會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部交給幾個副總去處理。說到底,他們有責任向我負責。同時,這也是顯示他們處理難題能力的機會。

我從容,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邁入了富人的行列。在當下,成為富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富裕,可以讓一個人過上好日子。

致富要早。

我趕上了一個好時機。

致富要早,理由很簡單,——開始的時候總是容易的(我是指政策的支持力度上和整個社會環境上。國家鼓勵人們發展經濟,從事商業活動。“膽子要大,步子要快”。那個時候,競爭也少)。生意總是越做越難。而隻要你已經成功了,則要容易些。關鍵是要先跨進門檻,躋身於那個“俱樂部”。現在的這個時代,富人在社會上是受到尊重的。

我是充分地感受到財富所帶來的好處。

老母親走得很平靜。事實上,她走的時候,我都沒有及時發覺。她在喝了一點參湯後,就閉上眼睛睡了。我以為她是累了。可是,過了很久,她也沒一點動靜,我走近了,才發現情況不對。當時隻有我和小周在場。看著老母親無聲地離去,我忽然悲從心生,忍不住哭泣了起來。我一哭,小周就也哭了。小周叫周潔。我習慣叫她小周,因為她比我要小接近二十歲。周潔是個心腸很軟的女人,多愁善感。當然,她也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她原來是在一個企業裏當會計,後來企業倒閉了,我就把她介紹到了這裏。我們的關係一直不錯。不錯,這兩個字的含義當然是豐富的。當然,我們後來還有更大的發展空間。顯然,在這裏,我不想細說這件事。

“人都是要死的,”生前,老母親這樣對我說,“人一死,其實什麼都沒有了。”

“一把火燒了,骨灰隨便埋在什麼地方。不要費事。”母親說。

隻有經曆過滄桑的,才會如此豁達,我想。母親是經曆過了許多的生生死死,所以把生死都看透了。

但結果我還是違反了母親的意願。

我在青山公墓,為母親買了一塊墓地,為她豎了一塊碑。她墓穴地位置很好,在公墓的西南角。朝陽,背後是一片黑色的鬆林,顯得很肅穆。相比較她的其他親人,她是最體麵的。她的許多親人,至今也不知魂歸何處。兵荒馬亂的年代,隻怕屍骨早沒了。她不一樣。她生活在一個太平盛世。她有權利安息在一個很好的地方。逢年過節,尤其是清明,我也好領著孩子們來看她。

她是一個不幸的人,但是一個幸運的人。

她經曆了太多的苦難,終於,她在晚年是安逸的。而且,她最後走得也很平靜。她說,這下她可以找她的親人了。找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哥哥和姐姐。

希望他們能團聚到一起。

雖然我違反了她的囑咐,但我想,這也是我的一片孝心。

她應該不會怪我,如果地下有知。

“你來了,坐吧。”

在母親彌留之際,她這樣說。

“你讓誰坐?”我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問她。

我知道她一定又產生了幻覺了。我過去在一本什麼科普雜誌上看到過一篇文章,說美國和歐洲的一些科學家發現,瀕危的病人,常常會產生幻覺。他們會看見自己過去的一些景象,或者死去的親人。他們為什麼看見的隻是自己已故的親人呢?那篇文章沒有回答這方麵的答案。為什麼是死去的親人頻頻地來“探望”呢?我覺得這倒應該是個研究的重點。母親這樣的幻覺,讓我多少有些不寒而栗,同時也很是好奇。——真正生活中的人來探望,她全是視而不見的。像我公司裏的副總們和一些屬下,帶了鮮花和水果來看她,她一點也不吭。當然,她大多數時間是處於半昏迷狀態。

“你小姨,”她說,“你給她倒杯水。”

我知道她所說的小姨是誰,這讓我感到奇怪。她為什麼會看見她呢?她們應該有幾十年沒相見了。過去我聽母親說過,陳美蓮死的時候,她才十六歲。而陳美蓮,當時也不過就是二十七歲。以現在的觀點看,還是一個很青春的年紀。

母親過去一直念叨著陳美蓮的死。

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微妙的,感情是複雜的。母親對她,是既恨又可憐。她過去當麵,一直叫陳美蓮為“小姨”的。她們之間是沒有矛盾的。母親說,她隻是被攪和進去了。陳美蓮和趙連長的事被發現後,她還是很恨她的。她不理解她。那是一個封建的年代。放在現在呢?其實也一樣不一定能理解。觀點其實不是主要的,立場才是根本。立場決定觀點。

母親說,她開始時對趙連長也是有好感的。但是,他和陳美蓮做出那樣不名譽的事情出來,就讓她很受打擊。關於他們的事情,其實雇傭工們早就知道了,然後才是她們。她們知道了,卻誰也不敢對她的父親說。甚至,連她的母親都沒敢向她的父親說。因為她們害怕這事會引起大的災難。哪個男人,會忍得下這口氣呢?

她們在裝聾作啞的同時,都在忍。而她們的沉默,讓陳美蓮和趙連長有一種錯覺,就是他們以為是隱秘的,不為人知的。

李玉樓一直是被蒙在鼓裏的。

這種事情無一例外的,男當事人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知道的時候,趙連長已經離開了。

母親說,她的父親當眾打了陳美蓮一個耳光,然後生氣地說趕她回去,讓她回到娘家去。誰都相信她的父親說的是氣話。即使是趕回去過一段日子,也還是要回來的。他不可能休棄她的。誰在氣頭上,都會說出很過份的話。再說,他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外麵,都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如果他不嚴厲,在李家莊會被雇工們怎麼看呢?

但是,他這樣的言行讓陳美蓮承受不住了。她不僅在整個家庭成員麵前丟了臉,還在下人們麵前沒了自尊。如果說,原來她在婦女們麵前,還有一點驕傲的資本,現在是蕩氣回腸了,甚至是成了被憎恨、鄙視的對象。她更不敢想像,她要回到娘家以後,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日子。她知道她的父母完全是依靠她的。如果她被休掉了,那麼年老的父母今後將無可依靠。

讓她感到絕望的,肯定還不止是這些,也包括她對趙連長的感情。她忽然發現她的感情落空了,一無所有。也可能和天氣也有關係,我想。母親說,陳美蓮自盡的那個晚上,外麵是狂風暴雨。李玉樓到縣裏去了。這時候,縣裏已經來了日本兵。日本人駐紮在了縣裏。表麵上看,一切都還正常,但誰都知道,今後的日子隻會越來越難。

李玉樓卻不得不去,他要照看那裏的生意。不管如何,人總還是要生活,要吃飯,要穿衣。他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但沒人理解他的壓力。在壓力之下,他怒火衝天也是正常的。他知道自己失態了。他當時居然揮著安旅長送給他的那把勃郎寧手槍,說要把她給斃了。即使沒有生意上的種種壓力,他也會怒罵她的。但是,他一定會消氣的。畢竟趙連長已經走了,他隻和她生氣嗎?不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