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蓮卻一直在房裏哭。從李玉樓走後,她就一直在哭。她以為李玉樓到縣裏去,真的就下定決心不要她了。外麵又是狂風暴雨,她能到哪去?她也沒有顏麵回娘家啊。狂風暴雨和黑夜,把她的心情弄得更加的絕望、悲涼。她想到了死。她覺得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她經曆得太多了。在過去的土匪窩那樣難熬,她沒想到死。那時候,她還向往著逃生,向往著未來。但這個時候,她感覺四周是冰冷的,漆黑的。
母親說,據家裏的幫傭劉媽媽說,陳美蓮一直哭到後半夜。到了後半夜,她哭得大概也沒力氣了。更主要的,是她想清楚了。她開始梳妝打扮,穿上了當時嫁給李玉樓時的紫紅色的旗袍,戴上了手鐲和耳環,然後平靜地躺到了床上。
“她是下定了死的決心的。”母親說,“陳美蓮喝了一瓶的水銀,還用刀割了自己右腕處的動脈。”
第二天早晨,風停了,雨也住了,太陽出來金燦燦的。李家莊被洗得幹幹淨淨的。有些樹的樹葉都折了,地上有許多的積水,水窪裏飄著一些樹葉。天很藍,晴空萬裏。陽光燦爛,明亮得不行。一些麻雀受了一晚上的驚嚇,肚子也餓了,嘰嘰喳喳地在院子裏跳躍,覓食。母親說,她看到在她牆角下的雞冠花都倒了,唏噓了好一會。原來雞冠花長得很好的,被一夜的風雨全毀了。盡管如此,整個家庭裏的人,心情還是好的。雨過天晴。自然,也包括那件事。大家都希望那事成為過去,母親說,盡管她的母親和陳美蓮有些不睦,但還是希望成為過去。畢竟,她是自己男人的二房。她們都是他的女人。而且,這事是家醜。
家醜不可張揚,越早過去越好。
人們看到陳美蓮的房門是關著的。但是,誰也沒有去打擾她。一來,都知道她前一天哭得很傷心;二來也覺得她可能會不好意思麵對大家。她需要一個人單獨地靜一會。可是,眾人早就吃好早飯了,饅頭都涼透了。劉媽媽熱好了玉米粥,又重新蒸了兩隻饅頭,卻叫她,卻得不到她的回應。她疑惑著,推門進去,發現她臉色煞白。她知道出了事,大叫起來。再掀下被子,發現她身上都濕透了,全是血。血和她的紫紅色旗袍泡在了一起,許多細小的水銀珠子,在浸滿了血的褥子上滾來滾去……
母親說,她簡直不敢再回想這件事。全家人都哭了。沒一個不哭的。他們想不到她就這樣走了。她以一種很極端地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當家裏人趕到縣裏,把這個消息告訴李玉樓的時候,李玉樓半天也沒說一句話。他整個人是木的,傻了。
他幾乎要站不住了。
陳美蓮的葬禮很隆重。母親說,她的父親從縣裏訂了一口樟木大棺材,板子有四、五寸厚。他把她生前的首飾和珠寶,以及上好布料的衣服,都陪葬了。
她的葬禮吸引了很多人來看。
母親說,陳美蓮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們也都來了,他們也都哭了。他們沒有多說什麼。因為,在他們看來,陳美蓮是有過錯的。甚至她的父母反過來勸李玉樓不要傷心。他們有些愧疚,愧疚女兒背叛了他。李玉樓當然是紅了眼圈。他沒有多話說,隻是反複表示,她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以後日子,他仍然會奉養他們,以至終老。
她的父親後來真的就是這樣做的,母親說,直到他自己也出了事。
母親說,陳美蓮的死,給了她心理上很大的影響。她感覺到了一種壓力。她感到家裏被籠罩上了一種很不好的氣氛。她說她的死,比她的前麵別的去世的親人,更讓她感到傷感。這不是因為她是非正常死亡。事實上,她的姐姐差不多也是自盡的,但是,她感到的隻是無盡的悲傷,卻沒有壓力。其實她也說不清那壓力是什麼,它又來自哪裏。可她又真實地感受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緊張與惶恐。
“你見到陳美蓮了?”那天我問她。
“她還和過去一樣……漂亮。”她像是自言自語。
母親的話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世界上有些事情太離奇了。
老母親走了,我心裏有點空空的。
在她的身上,承載了半個多世紀的故事。她是比較輕鬆地走的,沒有經曆太多的痛苦,這是讓我特別感到欣慰的。她過去所有的痛苦與磨難,也都被她帶走了。一切都化為一縷輕煙,最後無影無蹤。
她解脫了。
在那個時候,我感到人生是那樣的虛無。人生是紮實的,同時也是虛無的。紮實與虛無之間,承接得天衣無縫。沒人知道界限在哪裏。死亡肯定不是他們中間的分界線。如果死亡是分界線,為什麼我們活著的人也會感覺到人生的虛無呢?而瀕臨死亡的人,又怎麼會覺得從此撒手西去,是那樣的踏實呢?
母親走的時候,是很安詳的。
我一直拉著她的手,直到她的手在我的手裏逐漸地變涼。
我的一個舅舅,我的那個在北方農村的哥哥和在美國工作和生活的弟弟,我的姐姐,我母親所有的能聯係上的親屬(實在少之又少,相較於她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近乎於無),都來參加了她的葬禮。
葬禮簡樸,而又不失富貴。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相信,那也是母親所希望的。
也許,唯一的問題是,我通知了我的父親。
父親也參加了她的葬禮。
這可能是違反她的意願的。
但我們顧不了那麼多。
李家莊雇工及相關人物譜
母親家過去究竟雇傭過多少下人呢?
我一直是好奇的。後來我問了一下,在李家莊的,大概是二十來個。在縣城裏的,應該是更多些。城裏的,大多是相對年輕的夥計(火柴廠裏的工人,則不包括在內。那些工人都是臨時性,並不是常態)。母親熟悉的,主要還是李家莊裏的那些夥計和幫傭。她從小就熟悉他們。他們也都熟悉她。
母親經常提及的,大約有這樣幾位:人物一(老三叔)這是一個經常被提及的名字,大約他在家裏是排行老三,又姓李,所以,他就被稱為老三叔。事實上,母親說,他們之間並沒有很明確的本家關係。母親說,老三叔倒是和她的一個姑父家,有點什麼親。也正是因為有著這層薄親,加上他在李家年頭長了,做事也本份盡職,所以呢,大家都叫他“老三叔。”母親說,她的爺爺奶奶叫他老三叔,她的父親叫他老三叔,她和哥哥姐姐也叫他老三叔。別的幫工,也這樣叫他。老三叔,仿佛就是他的名字一樣。
老三叔有六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有二個兒子也在李家,幫著幹活。老三叔是李家最信得過的幾個老人之一。一段時間,他還在鹽場幹過,負責管理照應。後來鹽場轉手了,他才又回到了李家莊。從年齡上講,他是和我母親的祖父一樣的。可以說,他算是李家的重臣了。他很盡心。李家的那些小事,差不多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尤其是農忙的時候,差不多就是他一個人負責指揮和照看了。
李家人對老三叔,其實是有不少的依賴的。很多事,都是交給他去做。他不怎麼愛說話。但是,交給他的任何事,他事後都會如實的一五一十,向李家人再交待清楚。他處理事情是比較公道的,也沒有什麼私心。
母親說,老三叔的身世很奇特。他是一個孤兒。母親說,“聽說”他過去也是一個大家子,人口眾多,不知因著什麼,惹翻了強盜。一年大冬天,漫天大雪,五個土匪從海裏上來,摸到了他家裏,一共殺了男女老少二十幾口。母親說,老三叔當時還在搖籃裏,土匪頭子一腳踢開門衝進去的時候,把他也驚醒了。土匪殺了他的父母,回頭也就看見了他。那時候,正好風停了,雪也不下了,月光從雲層裏透出來,屋裏一片通亮。那個強盜把刀放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就笑了起來。他為什麼要笑呢?估計是刀太涼了,刺激了他。小孩子,懂得什麼呢?或者,用迷信的說法,就是他命不該絕。他那一笑,不知怎麼就觸動了那個土匪的什麼神經,他看著屋裏一片狼藉,到處流著血,自己歎了一口氣,然後引刀自刎了。
這個故事我聽過不止一次了。母親每次說到老三叔,都要提起他的這段經曆。無疑,這樣的故事是很在悲劇色彩的,更增添了英雄主義光輝。人們在現實生活裏,幾乎很難看到這樣有義氣的土匪。對此,我真的很懷疑。這故事更像是憑空想出來的。土匪因著這樣的自殺“壯舉”,似乎那濫殺的行為也就沒有了“惡”。
總之,老三叔的傳奇身世,贏得了李家人對他的關照,——他是一個苦命人。同時,也是一個命硬的人。所謂“命硬”,就是指曆經了很多苦難,卻還挺過來的人。不知為什麼,人們對“命硬”的人,總是充滿了敬意。這樣的人,性格往往是倔強的。母親說,表麵上其實一點也看不到老三叔有那樣的性格。相反,他對李家的人從來是言聽計從的。別人吩咐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尤其是對婦女,他總是很小心地賠著笑。即使他很老了,也還是這樣。他對女性的態度,也許和他小時候就缺少女性關愛有很大關係。
母親說,一直到李家最後出了大事,老三叔還是努力地維護著李家。當然,他也免不了受罪。土改的時候,他被人綁起來,用棍子打,打斷了兩根,差點死掉。雖然沒死,但他斷了一條腿,成了個瘸子。他後來活了很久,一百一十七歲,又有人說他活了一百三十一歲。據說,他是這裏最長壽的人,即使他隻是一百一十七歲。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年齡差異,主要是他自己記不清是哪一年出生的了。和他一輩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了。母親說,老三叔去世的那一年,有天晚上,她夢到了老三叔。老三叔還是過去那個樣子。事實上,他們已經幾十年沒見麵了。老三叔在夢裏對她說:“我走了,福妹。”——我母親的小名,叫福妹。一般而言,隻有家裏人和她的長輩才會這樣稱呼她。母親說,雖然是在夢裏,她當時還是吃了一驚,“你要到哪去?”她心裏對他有種依戀。她怕他離開。
“我去找你的爺爺和你父親。”老三叔說。
母親說,當她醒來的時候,哭得淚流滿麵。算一算,她已經是三十二年沒再見過老三叔了。當然,她一直到自己去世,也沒能再見到他。也許,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裏相見?
人物二(鄭雙扣)母親說,鄭雙扣當初進李家,是托了人才進來的。從名字看,就受他父母的寵愛。雖然是窮人家的,但父母對他的愛,一點也不比富裕人家的少。“扣”,也就是拴著的意思。孩子小,怕長不大,就取這樣的名字。事實上,他家也的確是好幾代都是單傳。他家最擔心的,就是怕哪一天香火突然就斷了。這在鄉下,是最忌諱的。一般來說,鄉村裏的人,認為隻有誰家缺了陰德,才會斷子絕孫的。罵人話裏最惡毒的,也就是“斷子絕孫”這一句。
鄭雙扣一共有十一個姐姐和妹妹(當然隻存活了七個),男丁就他一個。因此,家裏對他的寶貝就不用說了。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家裏就讓他到了綢莊去當學徒。綢莊裏能學些什麼呢?無非就是打雜。在縣城的綢莊裏,他幹了五年。五年裏,他什麼也沒學會,倒是學會了一些不良的嗜好。有人說他逛過妓院,還抽過煙泡。當然,誰也沒有真憑實據。按理說,他當時那樣的一個小學徒,是不會有那樣的膽量的。同時,他也不會有那份逍遙的閑錢。但是,有傳言也到底是不好的。李玉樓怕影響了他,所以,就把他弄了回來。他的父母苦苦哀求,最後讓他留在了莊園裏。
母親說,鄭雙扣留在莊園裏,是比較自由的。他幹的都是輕活。他所以會這樣的討巧,一方麵是因為他機靈乖巧,嘴巴像抹了蜜一樣,特別會討李家男女老少的喜歡;另一方麵,也是看在他家裏的人情。他家裏的人,對李家是表盡了孝心。因為是窮人家,也拿不出什麼東西來,無非就是逢年過節,上門向老太爺老太太請個安。還有一點,就是這鄭雙扣會唱戲。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學的,能大段大段地唱,《楊四郎探母》、《薛仁貴東征》、《紅釵記》,而且,他唱的是旦角,聲音又尖又細,唱得真是惟妙惟肖。他會做手勢,臉上的表情也豐富。當時,鄭雙扣很年輕,也就是二十歲的樣子,身材細細長長的,麵皮白皙,頭發烏黑。農閑季節或是下雨雪天,婦女們就會把他叫到後院裏,為她們唱上一段。李家莊沒有什麼娛樂,他那樣的裝扮和唱腔,的確給她們帶來了許多的歡樂。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後來卻變成了凶神惡煞,這是李家人怎麼也想不到的。當然,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