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怪異的夜晚。母親說,她後來聽說,就是這個晚上,她的祖父夢見了她的父親。他的兒子對他說,他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大概是不再回來了。他為他不能盡孝,表示了歉意與不安。怪異的不僅如此,怪異的是他的幾個兄弟,除了最小的那個傻子李玉雷,都做了差不多是相同的夢。夢裏也都是見到了李玉樓,他來向他們告別,並且一一做了交待。在夢裏,他很平靜,就像他過去每次到城裏去,和人說話時一樣。醒來後,他們差不多就說了這同樣的夢。他們都睡不著了,那時候,正是三更的光景。
他們後來得到一個消息是,李玉樓是被二更天的時候,被人提出牢房的。押他的人,讓人來到了一處河處,然後讓他跪下。李玉樓哭了。他知道了。行刑的人,開了三槍。那夜裏的槍聲傳得特別的遠。整個城裏的人都聽見了,有人都從夢中驚醒了。但是,他們不知道是那個昔日裏很風光的洋火廠和綢布莊的老板李玉樓被槍決了。他們想不到。城裏有槍聲是正常的,他們早已經習慣了。
槍斃人的事,是每天都會發生的。
母親說,當她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如五雷轟頂。她從凳子滑到地上,整個人都癱了。劉區長也是尷尬的,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相信這也許是搞錯了。在當時的情況下,發生一些錯誤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可是,這樣的錯誤卻是沒有辦法再改正的。他看到那個年輕姑娘的臉,像死人一樣的蒼白。他能理解她。而他是經曆過戰爭,經曆過太多死亡的人。他是以平常心看待的。但那個姑娘的樣子,還是讓她動了測隱之心。
他努力地安慰她。
劉區長的許多安慰話,母親一句都沒能聽進去。她隻知道她的父親死了,是被槍決的。槍決,隻有人民的公敵(土豪惡霸)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而她的父親,怎麼也會是這樣的結果呢?巨大的悲傷把她擊垮了,甚至她都沒有責問為什麼要槍斃她的父親。既然安旅長都認為李玉樓是對革命有過貢獻的,為什麼要槍斃?一切她都想不起來責問了。她的頭腦裏一片空白。她甚至記不得最後是如何回到李家莊的。
事實上,她就是被人拉回去的,用了一輛馬車。
她在馬車上昏死過去了,睡了整整兩天三夜。
關於李玉樓的死,有一種說法,就是前麵說過的那種陰謀論,怕翻案,提前把他提出去槍斃了(非常時期,也沒有什麼正規繁瑣的手續。既然已經是關進來的,想必都是壞分子,提出去斃掉,未嚐不可。所區別的,隻是時間長短的不同罷了)。另一種說法,就是他是被誤殺的。關於誤殺,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同牢房的,也有一個姓李的,叫李毓柱。偏偏下達命令的,是個外地人,有很濃重的家鄉口音。李玉樓聽成了自己,就先跨出去了。如此一來,成了他命該絕。村裏不少人,聽到這樣的消息,唏噓不已,為他惋惜。不管怎麼說,他們沒有恨他要置他於死地的意思。也許,除了範守成。
一年後,母親再次離開了李家莊。
從這一年開始,她就再沒有回過李家莊。
她也回不去了,因為後來那裏根本就沒有“家”了。
那個家裏的剩餘的人,全被“掃地出門”了。
“掃地出門”是個政治用語,是用來對付地主家庭的,指貧下中農,把地主分子及其家庭成員,像掃灰塵一樣,從那個家裏趕出去。除了身上的衣服,原來一根草都不可以帶走。所有的錢財,所有的房屋,都是屬於人民的。
事實上,除了一部分房屋給了村裏最窮的,沒有房子的人,最好的房子,還是農會用的。而農會工作結束以後,那房子就成了範守成的家。
他在那裏結婚,生子。
天亮後的新生活
隻有短短的幾年功夫,全國都解放了。
新中國成立了。
母親說,她的家人都散了。既然是“掃地出門”了,他們隻有四處逃難了。偌大的一個家,傾刻間就解體了。隻有祖父和她的那個最小的叔叔還留在那裏。她的祖父是走不動了,他已經是徹底地躺倒了,奄奄一息。在最後的日子裏,完全是老三叔和楊啞巴在照顧他。她的叔叔李玉雷有一年失蹤了,最後到哪去了,沒人知道。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此後用不了幾年,一定是死了。他那樣的一個人,離了別人的照顧,是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的。至少,在那三年自然災害裏,他是難逃一死的。屍骨何處,大約是永遠沒人知道的。
她的一個姑姑李玉梅,最初也是留在李家莊的。但是,幾年後她還是離開了。去了哪裏,沒人知道。她的另外兩個叔叔,一個帶著他自己的全家人,去了青海或是內蒙(從此下落不明),另一個帶著家人去了台灣(他在李玉樓被“鎮壓”後不久,就帶著一家人去了南方,經曆了許多的挫折去了香港,然後又從香港,去了台灣。誰也想不到,他那樣的一個老實人,怎麼就會輾轉去了台灣。在台灣,他一家是擺過水果攤,販過魚,過的日子很辛苦。但好在他堅持下來了,而且隨著他的子女們一個個長大,生活條件就有了很大的改善。最關鍵的,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生活得比較平靜。唯一的遺憾,就是他當年逃亡時,失散了一個女兒,生死兩茫茫。多年以後,他倒是和母親聯係上了)。但也許是相隔多年,也許是母親心裏對他還有成見,所以,他們再次相見時,並沒有太多的激動。她的叔叔是哭了,哭得一塌糊塗,但是她很冷靜。
關於母親的兩個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一個李家文,一個李家武,他們也各有各的命運。李家文在反右鬥爭中,被打成了右派。在文革中,又被認為他曆史上有問題。他後來到了他妻子的老家農村定居了,成了一個農民。許多年後,重新落實政策,他並沒有回城,也沒回到原單位。他已經是地道的農民了。他不想回去,再說,他有殘疾,自己覺得在鄉下生活很好。最後,隻是解決了他的子女,安排在當地的縣裏。對這一切,他很滿意。李家武真的去了美國,做了工程師。他們有好多年沒有聯係。母親說,她也不敢聯係。甚至,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她是否則他的存在的。她推說他可以已經死了。反正,是沒有音訊的。那年頭,誰承認在美國或是台灣有親屬,誰就是特務。因為美國和台灣,是中國大陸最大的兩個敵人。
母親自己自然也是經曆了不少磨難,好在這麼多年,她挺過來了。我們也都挺過來了。這是最最幸運的事情。
有什麼比活下來更幸福的事呢?
對母親而言,她的人生到這裏,就是一個休止符了。
一個很重要的休止符。
我的兄弟姐妹——母親的故事其實就到此為止了。
她和我講的,其實都是她自己年輕時候的事。這倒也是符合老年人的特點的,——越是遙遠的事情記得越清晰,越是眼前的事情她倒是記不住。尤其是在她的彌留之際,她所提及的,都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她仿佛還生活在上個世紀裏。
但是,隨著她的離去,她的世紀也結束了。
她後半生的生活,我都是知道的。因為,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是個參與者了。
我可以回憶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事後我才想起來,母親很少提到我的父親。我相信,她很少提他,並不僅僅因為他們後來分手了。絕不那樣簡單,對此我很清楚。也許,父親在她的生活裏真的並不重要?我說的“不重要”的意思是——他沒有足夠地改變她的生活軌跡,或者說,沒有深刻地影響到她的個人命運?事實也許真的是這樣,她的命運在前半生(其實隻是她整個生命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段)就已經是注定好了的。後來的一切,都是徒勞的。
父親叫高正廉,原來是輪船公司裏當水手。輪船公司收歸國營後,成了全民所有製單位,他也還是當水手,一直到他離世。原來他是做什麼的,或者經曆過什麼,很少聽他講。一來過去他在家裏的機會很少,二來他原本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不愛說話,不論是對我們,還是對他的妻子。當時在我們家居住的那個大雜院裏,他差不多是大家公認的老實人。
對於父親,我還知道他有三個兄弟,一個妹妹。他是老三。相比較而言,他的出身是幹淨的,他的祖祖輩輩,都是城市裏的貧民。母親當時為什麼會選擇他,還不是別人,作為子女,我們並不清楚。直到我成家後,母親才向我大概透露了一點,就是她在婚姻的選擇上,是以立場為考量的。
“你外公如果不是陳巧蓮,也許他就是另一種命運了,”她說,“他其實就是死在女人的手裏。陳巧蓮沒有直接害他。但是,後果是比直接傷害他更嚴重。他的一生,是個悲劇。”
“所以,婚姻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她說。
“我這種出身的人,後來很清楚要找什麼樣的。”她說,“年輕時,有人追我,有幹部,也有知識分子。後來,我還是選了你們的父親。”
母親回憶說,那時候她參加了一個工作組,在開展政治教育工作的同時,負責掃盲。就在這個掃盲班上,她認識了我的父親。父親當時長得人高馬大的,身體健康,老實忠厚,不愛多說話。開始時,對她的主動接近,表現了一種冷淡。毫無疑問,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直覺。他認為他的直覺是錯誤的。既然是錯誤的,他就要回避。可是,母親盯上了他,決定要大膽地追求他。她相信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下夜課的時候,她有時會悄悄地跟著他,送他回家(這倒是和我們通常的情況正好相反)。終於有一天,他們單獨在一起了,他紅了臉,而不是我的母親。
“就是這樣,也是當時工作組的組長老萬,看明白了我們心思,向他提了媒。”母親說,“老萬當時也有點想不通,我怎麼會看上你的父親。”
真的得到了我的母親,我相信我的父親當時還是非常激動的。換了誰都這樣,我想。這是一種榮耀,非常值得自豪的一件事。不是每個普通的工友,都是他這樣的幸運的。這不是幸運,又是什麼呢?他們幾乎沒有什麼準備,就迫不及待地住到了一起。那時候也沒什麼準備的,有一張床和一條棉被就足夠了。
他們婚後的生活熱火朝天。
但是,時間長了,肯定還是要恢複到了常態的。
常態下,他們夫妻間很少交流。其實,這是可以想見的。他們雙方是存在差距的,盡管母親在努力縮小差距。但是,父親後來卻越來越沒信心。也許一直到了後來的政治運動的到來,他才發現自己的政治上,占據了絕對的製高點。可惜這樣的製高點,也隻是在家裏。因為在外麵,他又成了一個受拖累的人。
我從來也不了解我的父親。在搖籃裏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在搖籃的外麵已經有了兩個哥哥。他們對我非常的漠視。是的,我是一個“外來者”。誰也不希望,從門外再走進一個人來。尤其是這個新來的“陌生人”,讓他們邊緣化了。
從我知事時起,就覺得父母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在我沒出生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就像我們人類一樣,生下來看到的大自然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至於它之前是什麼,並不太清楚。最多,隻能進行一點點的想像。而有時對親人進行想像,是非常蒼白的。
即使是在離婚以後,母親也很少主動談起我們的父親,但她願意談及自己的幾個子女,談到我們出生時的情形,以及後來的一些生活狀態。談到最多的,自然是我的大哥高楓。高楓也是她內心最大的傷痛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作為一個女人,肯定對長子是多一份特別的心思。她對長子的感情,在後來往往要超過對自己的丈夫。青年時期的兒子,一定比丈夫更可靠,更貼心。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聽到她是如何生大哥高楓的。她說那天下午她還在上課,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疼痛。她本能地意識到不好了,就趕緊往家跑。她的另一個女同事,在後麵跟著她。她剛剛在床上躺下來,小孩子的頭就已經鑽出來了。通過這件事,她就可以證明我哥高楓是個急性子。他是熱情的,好動的,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據母親說,高楓好小時候又白又胖,很逗人喜歡。誰見了,都要誇獎一番。同樣,高楓又是聰明的。他還沒上學呢,就已經認識不少漢字了。所以,上學以後,老師們也都是喜歡他的。在班上,他基本上一直是個領袖。除了他的成績好,還因為他有很好的領導能力。他比一般的孩子更靈活,也更智慧。他有點早熟,像個小大人。說話,做事,有同齡的孩子是有差別的。母親這樣說的時候,高楓已經是個十幾歲的青年了。她這樣說,自然是希望我們以高楓為榜樣。
高楓很快就長大了。
在我當時的眼裏,哥哥高楓完全是個大人,是個僅次於父母的大人。除了父母外,他的話對我們都是有約束力的。我對他是言聽計從。我喜歡大哥高楓,不喜歡二哥高強。那原因自然是因為高強總是喜歡欺負我。而能夠對付高強的,自然是高楓。
現在回想起來,二哥高楓是比較倒黴的。他成了大哥的參照物。他的優點被大哥所掩蓋,他的缺點又正好被大哥所對比。家裏所有的壞事,差不多都是他一個人幹的。雖然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很多小小的壞事,都是我幹的,或者是因我而起的。但是,我們樂於把過錯全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母親說,生高強的時候,她的身體正是非常的虛弱。
而整個月子裏,她幾乎沒有一點的奶水。他能活下來,簡直就已經是奇跡了。沒有奶水吃,他就大聲地哭。越哭,體能消耗越大。他哭起來沒完沒了,哭得精疲力竭。而越精疲力竭,就越是饑餓。幸虧隔壁有個婦女,也是生了孩子,就允許他吃一小會。他吃不飽的。因為對方也沒什麼太多的奶水。好不容易撐了二十來天,最後嬰兒高強在一個月後,就吃米粉了。母親怎麼可能有奶水呢?整個月子裏,她隻吃過半斤的紅糖。有意思的是,第一胎生高楓的時候,她的奶水簡直多得要命。她上課的時候,都止不住地淌,能把衣服的前胸濕透了。她一度懷疑自己是因為前麵淌得太多了。而米粉,那時候也是定量供應的,根本喂不飽高強。小小的高強,簡直就像一頭饑餓的小狼崽子,非常的可怕。也正因為他吃不飽,所以他長得和高楓一點也不像。他長得又瘦又小,皮膚也黑。
哥哥高楓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非常出眾了。他身材頎長,麵孔白皙,成了許多女孩子目光追逐的對象。一段時間,母親和他的關係是最好的。母親以他為驕傲。他有許多話,也願意和母親講。當然,除了母親外,他也找不到別的可以談心的人。父親那時候,經常在外,一個星期才回來一、兩次。回來了,也不怎麼問家裏的事,最多隻是了解個大概情況,細處是沒法深談的。再說,他很累。他總是顯得很累的樣子,一臉的倦容,麵色憔悴。我們那時候小,根本不太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