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審判
母親說,她的父親從被關,到槍決,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沒有人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後也沒有查到任何的審判紀錄。那是一個非常時期,蔣介石的部隊還揚言要打回來。所以,農委的幹部隨時可以槍斃人。槍斃的當然是那些壞分子,二流子、小偷、偽保長,或者是為日本人跑過腿,當過漢奸的。當然,其中也有一些作惡多端的地主。
李玉樓被抓,其實是出了許多人的意料之外的。據說,範守成的父親氣得不行,去和範守成吵。他覺得兒子這樣做,就是違背了做一個好人的原則,是壞了良心的。對於分地,他是同意的,畢竟大家都是受益的。對於訴苦批判會,他覺得做做也還會,畢竟這是政策上的事。他搞不弄,也不幹涉。看到兒子這樣能幹,他打心眼裏是自豪的。但是,正像俗話說的,“殺人不過頭低地”,李家人已經徹底被打趴下了,他們幹嘛還要抓人呢?他們非說李玉樓是欠下了人命債的,逼死了陳美蓮。可是,誰都知道,陳美蓮是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農會的幹部發動了陳美蓮的父母,讓他們來控訴李玉樓。可那兩個老人,哆哆嗦嗦地,怎麼也不肯出來。
母親說,她聽她的姑姑講,她的祖父是上門求過範守成的父親。範守成的父親見了老東家上門,是有點誠惶誠恐的。他答應讓兒子把李玉樓放出來。也算是相知一輩子了,做人不能太缺德。但是,範守成卻不理他的老父親。他認為他是老糊塗,不懂得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不能講溫情的。階級鬥爭從來就是殘酷的。不殘酷,就不是革命。對待階級異己分子,就是要毫不留情,心狠手辣。
範守成的父親氣得不行,尤其是在後來得知李玉樓被槍斃了的消息後,大病了一場。
他覺得有愧,愧對李家所有的人。
他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他害怕報應。
天做了壞事,一定會受到天譴的,他內心裏一直這樣隱隱地擔憂著。
他覺得兒子範守成,做得太過了,太絕了。
李家完全地毀滅了。
母親說,那時候,村裏人是意識不到他們兄妹仨的存在的。客觀上,他們也跟不存在差不多。她的兩個哥哥都是天南海北的,忙著自己的事。尤其是大哥李家文,完全是撲在了革命上。他到過武漢,找過他的女朋友,果然那個女朋友和他生疏了。於是,他轉身又投入了土改。這像是一個諷刺,他鬥爭當地的地主,而自己的父親正在被別人鬥爭。即使這樣,也有人造謠說,她的兩個哥哥實際上是為國民黨做事。這樣一來,打擊李玉樓就更加地合乎情理了。
讓人感動的是陳美蓮的年邁父母,在李玉樓被關到鄉裏後,他們徒步去看望了他。本來甚至他們要求兒子們也來的,但他們一律拒絕了。他們當時是那樣的巴結,爭搶著土地,現在卻感到分外地擔憂。他們已經被劃成了中農。可是,這中農總是不如貧農更徹底。越窮才越顯得階級性的清白幹淨。
“姑爺,你受罪了。”陳美蓮的母親哆嗦著像粽子一樣的小小裹腳,拉著李玉樓的手。
李玉樓也淌了眼淚。
“隻是怕以後,我也不能關照你們了。”他說得傷感,“我在,總是可以幫你們送終的。現在,我怕是送不了你們了。巧蓮的事,還是多謝二老寬宏大量。”
“姑爺你可不要這樣說,”陳美蓮的父親說,“你的為人,我們都是知道的。人民政府也是講理的。你也別多想,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就會放你出去的。”
但李玉樓知道,那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
在鄉裏,李玉樓隻被關了一個星期,然後就在一個夜裏,被人用牛車,拉上了縣裏的一處地方。牛車是有籠子的,裝成了囚車的樣子,他被五花大綁,關在裏麵。車前車後都有人押著。其中坐在車前麵的,正是小順子。
那天晚上很黑,沒有什麼月光,也沒什麼星星。是個陰天,黃河邊的風很大,刮在身上很冷。一路上誰也不說話。李玉樓蜷縮著,在木籠裏。路不平,坑坑窪窪的,一路顛簸著。他隻聽到車軲轆在幹冷的硬梆梆的泥地上,顛簸的聲音。這個晚上,他一直沒有合眼。押送他的幾個人,都輪番睡去,但他卻一直看著黑夜。看著黑夜,看著黑夜裏的的黃河,看著偶爾經過的黑黑的小村莊(隻有幾幢孤零零的草棚子)。四下裏寂靜得不行,隻有一些秋蟲的鳴叫。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他看到了西天上掛著一彎淺月。
月亮冷冷地。
東天開始泛紅。
李玉樓想小解,但是,趕車的人卻不讓,要他直接坐著尿。可是,他是五花大綁的,根本騰不出手來,除非他尿在褲子裏。“順子同誌,你要回去,告訴我家裏人,讓他們照顧好我的大黑。”小順子答應了。過去他是怕這個男人的,忽然間他覺得他是那樣的可憐,甚至是可笑的。他都倒了這樣的大黴,不去牽掛家裏的人,倒牽掛起他養的那條大黑狗。
那條大黑狗真的是一條好狗,身上的毛發油光水亮的。
母親說,她後來聽家裏人講,自從她的父親被帶走以後,那隻黑狗就一直蜷伏在院子的門口,無精打采的。家裏人看著它可憐,就有意給它一些好吃的。可是,它仍然是蜷伏著,不吃不喝,也不抬頭。當然,夜裏人們歇下後,不知它是不是還那樣蜷伏著。第二天早晨,家裏人會看到前一天放在食盆裏的食物,幾乎還是原樣。很快,不到十天時間,它就明顯地瘦了,身上的毛發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油光水亮了。人們明顯看到它的身體癟下去了,看到了一根根皮下的肋骨。同時,還有她父親過去一直騎著的那匹馬,那段日子裏,一直流著淚。這些異常,更讓全家人心裏很慌。
對這樣的說法,我覺得是太個人化了,摻雜了太濃烈的個人感情。
我是有所懷疑的。
母親說,我的外祖父李玉樓是在一個晚上突然被提走的。他自己事先也應該毫不知情。按照他的想像,如果槍斃他,事先一定會進行公告的。他知道一般的地主被鎮壓前,都是要召開有萬人規模的群眾大會,宣讀其各項罪行,然後宣布槍決。而他被關到火柴廠裏後,並沒有受到審判。在火柴廠的那個大車間裏,一共關押了十幾個人,有地主,也有地痞和漢奸。有地主是認識他,對他的關押,是比較吃驚的。因為相比較而言,他們都認為他是不錯的。而且,他們知道他其實是和共產黨的一個什麼大官,是有交情的。
現實生活裏,充滿了諷刺。我相信我的外祖父,當時一定沒有想到,他會被關押在火柴廠裏。那個火柴廠,幾乎是他傾注了半生的心血,一手籌建起來的。最後,卻成了自己的牢籠,這不是太戲劇化了嗎?對比之下,兩下的心境肯定是天壤之別。
我相信他的內心,一定是悲傷欲絕的。
在被關押的那些天裏,李玉樓隻被提審過一次。審問他的是個幹部,他並不認識。他們之間並沒有說什麼。甚至,那個幹部的語氣是很和氣的,隻是問了他的姓名,家庭情況以及他的財產情況。李玉樓都一一如實地回答了。到了這種田地,他當然是很老實的。他的本性,一向也還是誠懇的。他希望自己的態度,能夠得到對方的寬大。他堅信自己是無罪的,是可以被釋放的。他希望那個幹部能夠體會他的心情,明白他的清白。他想讓那個同誌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不是一個壞人。
好人和壞人,從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但是,李玉樓相信自己的良心,也相信別人的良心。沒有良心的人,隻是極少數的人。
幹部:(很嚴肅,卻又很和藹)你坐!
李玉樓:(誠惶誠恐,屁股隻坐了半張凳子。彎著腰,點著頭。他的手上還戴著土製的鐵鏈子,一動就丁當作響)好。
幹部:姓名?
李玉樓:姓李,李玉樓。
幹部:你知道為什麼抓你來?
李玉樓:知道的,我是大地主。
幹部:並不是地主都是要逮捕的。也有很開明的地主。隻要手中不沾滿貧傭農的血,一定是會得到寬大處理的。
李玉樓:(不斷地點頭)那是,那是。
幹部:在土改過程裏,你有抵觸情緒嗎?
李玉樓:沒有,沒有。
幹部:真的沒有?
李玉樓:真的沒有,我家早把地分給村裏人了,地契、租約和賬目都交給農會燒了。
幹部:對農會的工作,你有什麼意見嗎?
李玉樓:沒有,沒有,很好啊。我完全服從的。
幹部:你是真心的?要是人民群眾對你實行看管改造,你願意麼?
李玉樓:願意的,我沒有意見,應該的,應該的。
關於這一段場景,是當時和李玉樓關在一個牢房裏的陳姓大地主說的。那個陳姓大地主,倒是有著不少劣跡,據說群眾的反響很大,一致要求鎮壓他。他進了牢房,就天天地哀歎,他很緊張,怕死。但是,結果他卻活了下來。有人說,他所以得以保全住了性命,是因為他的第四個小老婆,好上了工作組的一個幹部。這一好,就保住了他一條命。
母親說,從父親被帶走那天起,她的祖父急得要發瘋。家裏人都是急的。好在她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否則不知又要急成什麼樣子了。所以,有時候死人倒也是幸福的。而活的人,心裏的那份煎熬,死人是感受不到的。那刻骨的煎熬,倒是不如死了幹淨的(這樣的感受,母親是體會過的,而且很強烈)。祖父幾乎發動了所有的人,出去尋找李家文和李家武,當然也包括她。他要他們回來。他以為他們回來,能求他父親一命。他把能打發出去的,都打發出去了,像老三叔、周相貴、周小全(他是周相貴的堂弟)、於二虎(母親另一個姑姑家的兒子)、張二先生、莫老黑,都打發出去了。而他們都沒有地址,隻知道個大概。那感覺,完全是大海撈針。
有一種說法是,正因為知道李家人在找人,所以當地農會才會提前動手。他們怕報複。他們隻要先動手,就可以免除後患。這主意究竟是想出來的,是無從考證的。大家推測,是範守成的可能更大一些,本來他就是積極主張槍斃李玉樓的人。沒有人知道他主張的真實動機,也許,他是希望在他帶領土改的地方,能夠有一點像樣的革命成果。他所聽到的許多地方,都有地主被判刑或鎮壓的,而李玉樓作為這一帶最大的地主,如果讓他太平無事,就會顯得自己的革命不夠堅決和徹底。所以,李玉樓的死合乎範守成的個人利益,其實是小事。更主要的,是合乎革命的邏輯。
母親說,她父親的遇難,再一次證明親人之間是有感應的。在她父親被關的那段時間裏,她經常是心神不寧的。當然,她在千裏之遙的外地,並不知道她父親的際遇。奇怪的是,她得知她父親被關的消息,並不是家裏派出來的那些人告訴她的,而是一個從老家出來的人。她後來也記不得那個人的名字了。她能記得的,當時自己驚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亂中,她趕緊就給兩個哥哥寫了信,自己匆匆地坐上火車,往回趕。一路上她要坐火車、汽車、輪船、馬車……還要徒步。
日夜兼程。母親說,在半路上,想到了一個辦法。她知道憑她回去,也不一定能救下李玉樓的。她想到了她父親一直引以為自豪的一個人,安東期。她相信安東期能救他,也隻有他能救他。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他。她相信他會救她的父親。
那個夜上是有月光的。
風清月白。
李玉樓被人提出牢房。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母親從湖南到了江蘇,又從江蘇趕到了山東。
在山東,她從魯西南趕到了渤海口,從渤海口又趕到沂蒙山,一路上不斷地打聽著,跟隨著那支部隊的行軍路線,終於見到了安東期旅長。
安旅長很驚訝我的母親成了一個大姑娘。他還沒覺得自己老呢。相隔的時間,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但是,變化卻非常大的,經曆了太多的滄桑。他在聽了我母親的訴說後,就趕緊寫了一封信,讓她回去找海城區的劉區長。海城區是指一個大的革命地區,管著好幾個縣的範圍,更別說是淤龍口那樣的一個小地方了。
劉區長是個老的八路軍,打遊擊出身,和安旅長的交情不錯。
安旅長在信裏請劉區長放人,並說李玉樓是個好人,為共產黨做過事。他相信劉區長並不知道在他的轄區,有個叫李玉樓的地主,也不知道這個叫李玉樓的被抓,更不知道這個李玉樓是他安東期的朋友。革命的原則是,不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能錯殺一個好人。雖然錯誤有些不可避免。但是,能避免的,還是要盡量避免。安旅長是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的,所以,他是派了他手上的人,一路護送著她,直到她搭上車為止。
母親說,她揣著那封信,激動得不行,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從心眼裏感謝安旅長,覺得父親當初沒有看錯他。她覺得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非常非常地好。她當時沒有多想,更多的是想到自己的父親。她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家裏,把父親解救出來。
二十多天裏,她幾乎沒有很好地合過眼。半夜裏在旅途中,她也睡不踏實。她生怕她到得遲了,她的父親就會出什麼意外。她這樣的擔心,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她知道那樣的年頭,什麼都不穩定,有些亂,什麼都是說不準的事。
她心急如焚。
當她終於在一個大清早(一夜沒睡,一直在路上)來到區公所的大門口,把信交給了劉區長,劉區長讓她坐下,喝口水。她心裏急得不行,恨不得馬上就見到她的父親。但是,劉區長卻並不急。他安慰她說,沒事的。他們是不會亂抓人的。可能有誤會,或者是工作疏忽。知道錯了,就一定會放。他這樣一說,母親才放下心來。
劉區長讓他的通訊員都通知人,母親坐在凳子上,居然睡著了。
那一覺,她回來回憶,睡得特別的長,像有一百年那樣長。
她實在是太累了。
母親後來很自責。
李家的人印象深刻,說李玉樓遇難的那個晚上,他家的大黑狗一直在狂叫,整個村莊的人都聽到了,沒有知道它為什麼要那樣狂吠。即使是李家的人,已經有很多天沒看到它了。它像是失蹤了。
母親說,她的祖父聽到了狗叫,就趕緊起來,想看看它。可是,轉遍整個院子,也沒有看到它的身影。那個晚上,月光很明亮,他是應該能夠看到它的。即使他眼睛不好,根據聲音,也是能夠發現它的。半夜裏,全家人都睡下去了,卻分明聽到院子裏橐篤、橐篤的聲音,類似李玉樓過去柱著文明棍敲在青磚過道上的聲音。都以為是李玉樓回來了,可是,打開門看看,卻根本沒有人。月光把平時走路時磨得很光的青磚鋪成的院子裏的路麵,照著通亮,反射著幽幽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