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許多天沒有說話。

她像個啞巴一樣。

我們都以為她不會說話了。她不但沒有了言語,連眼神和手勢都沒有。她在家裏走動,就像是一具僵屍,蒼白,冷酷,毫無表情。我們有時問她,也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好在我們並不很依賴她,因為她長時間不在家,我們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就好。

那些年裏到底發生了多少事,誰也說不好。不論是國家,還是普通百姓,都是經曆了太多的事。在那樣的歲月裏,我差不多還是無知的,至少是懵懂的,半懂不懂的,現在很多都記不清了。但我記得,我一度很憎恨哥哥高楓。因為,他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對毛主席(誰都知道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的關係,那是這位偉大、英明的領袖親自發動的)。誰反對毛主席,誰就該死,不管他是誰。不要說他隻是我的哥哥,哪怕他是我的媽媽。

對媽媽,我在心裏當然也有過懷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成為“壞分子”。甚至,我有些不能理解父親當初為什麼要娶她。我就羨慕當時院子裏的那些同齡孩子的媽媽,如果父親娶的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我的境況一定就好得多。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過,如果不是父母這樣的結合,“我”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我,其實是很虛妄的。

這樣的道理,一直到了中年才慢慢地明白。自己意識到的個體生命,其實原來是不存在的。一個生命,是有賴於別人一次偶然的無意義的結合。那樣的結合,我後來無數次地實踐著,它對我一點特別的意義都沒有。它的意義隻在於我的發泄,達到一種現實與虛空的平衡。有與沒有,是沒有定數的。某種存在,必須是以假設為前提的。同時,某種存在,又不能以假設為前提。因為,假設根本是個沒有意義的東西。

高強插隊去了。他的插隊,對我們這個家庭來說,居然是一種光榮。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是很難得到這樣光榮的。他是第五批才下去。而且,是托了許多人的,其中就有葉莉莉。如果不是葉莉莉的幫忙,他是不可能成行的。當然,這樣的事情也有條件,那就是他答應每年回來看她一次。每次回城看她,自然要好好地表現一下的。高強當然是滿口答應。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高強在心裏是有她的。他到了黑龍江後,開始的兩年多時間裏,經常想她。想念她豐腴而溫暖的肉體,想念她的大眼睛,想念她和他在床上的種種溫存……他給她寫的信,遠比寄給家裏的要多。

對母親來說,當年高強能夠插隊,對她實在是個不小的安慰。甚至可以說,她的精神,得到了很大的提振。那勁頭,簡直比高強還要積極。即使是在家裏,她的說話也幾乎是社論式的,和《人民日報》一樣的腔調。我們家的一切,都是很政治化。凡事,都上升到了毛主席,忠於無產階級革命的高度上來。我們間的關係,簡直不是母子關係,而是無產階級政治女教導員和學員的關係。她滿嘴說的,都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大道理。連買菜、做飯這些事,都是。用她的話說,吃飯、睡覺,不單是為了自己,更重要的為了保證好身體,和帝國主義以及修正主義作堅決的鬥爭。她和我們的關係,是階級兄弟姐妹關係。她和我父親的關係,不再是什麼夫妻關係(在火紅的革命年代裏,夫妻關係是完全被忽略的),而是同誌關係。

不管我哥哥高強是通過怎樣的關係去的,至少,在外人眼裏,我們家並沒有完全被排斥在“上山下鄉”運動之外。一個家庭,隻要還能參加集體活動,就還是幸福的。要知道,下去的青年,都是曾經非常的風光“紅衛兵”。高強一直沒有能參加進“紅衛兵”,居然也能被人戴上大紅花,敲鑼打鼓地送上火車,是多麼的讓人興奮啊。

我們就像過年一樣的高興。

我們家有好久沒有那樣高興過了。

我們沒有想到,從這一天起,高強就永遠和我們這個城市割斷了聯係。

他永遠留在那裏了。

遙遠與貼近

有一段時間,我們非常思念一個人。

這個人其實是我們過去非常不待見的。

我們所以思念他,是因為突然發現他其實很光榮。他不僅光榮了他自己,還光榮了我們一家。我們逢人必提高強。是凡家裏來人,母親一定對人家說,高強插隊了,到了黑龍江的一個農場。當時,年輕人除了當兵,就是下鄉插隊最光榮。別說我們這樣的家庭了,就算是成份很好的工人家庭的子女,也很少有參軍的機會。

姐姐很羨慕哥哥高強。

我也羨慕。

在我眼裏,高強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插隊(我並不很清楚“插隊”的意思,但我也知道,那就是到農村裏去勞動。可是,它對我還是有強大的吸引力),而是去了一個天堂。我根本不知道天堂的樣子,但他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天堂。天堂裏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充滿了無限的樂趣。如果不是天堂,為什麼大家那樣強烈地要求下鄉呢?至少,有一點是我們所羨慕,那就是到了鄉下,可以吃飽大米飯。能夠每天吃飽,這本身該是多大的幸福啊!

父親對高強是有過擔憂的。畢竟,黑龍江離我們這個城市,相距有好幾千裏地。但是,母親對他的擔憂給予了非常嚴肅的批評。她認為他這樣的擔憂是不健康的,有害的。如此一來,父親也就不吭聲了。她的積極,左傾,讓他刮目相看。他們之間由於長時間的分離,心與之間變得非常的遙遠。因為遙遠,而變得冷漠。他們變得不再像夫妻了。他們真的就像是一個單位裏的男女同誌,很客氣。除了談些有關革命的內容,他們之間,簡直無話可說了。他們沒有一點的私情。

“沒有什麼好說的,”母親後來對我說,“那個年代的人,大多都那樣。我自己的出身不好,家裏又出了你哥那樣的事。我們隻有表現得比我們更革命,更積極,更堅定,更徹底,才能取得別人的信任。”

我能理解,那是一個瘋狂的年頭,缺乏理性。

“隻有表現得非常‘革命’,你才能生存。”母親說。

為了減輕罪責,我們家甚至表態和哥哥高楓劃清了界限。父親在單位裏,寫了“決心書(也是檢討書)。他的文化不高,一張大白紙上用毛筆寫得歪歪歪扭扭的,大意就是他生了一個現行反革命的兒子,罪該萬死。他表示,要堅決和他劃清界限。高楓不再是他的兒子了。他們徹底決裂了。他是他的敵人,更是全國人民的敵人。他對他的判刑,拍手稱快,毫不憐惜。在學校裏,我和姐姐也寫了“決心書”。

我們必須要表明我們的態度。

對於高楓,我們當時一直不理解他為什麼會那樣的反動。他的反動不僅是頑固的,而是猖狂的。據說,他用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在牆上寫了許多的反動標語。他那樣的年輕,居然如此的瘋狂。我們在心裏不僅不能理解,而且很氣憤。我們不能原諒他。是他,讓我們在整個院子裏都抬不起頭來,背負了很沉重的包袱。我們希望他能回頭,可是他卻義無反顧,一路地反動到底。他讓我們覺得陌生。他簡直就不像是我們家的人了。

那段時間,我們努力地想忘記他。

我們不提他的名字。

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真的差不多把他忘記了。我們不知道他關在哪。有人說關在上海的一所監獄裏,也有人說是在蘇州,還有人說他是關在青海或者新疆。沒有人知道他真正在哪。既然他那樣死不改悔,我們為什麼又要關心他的死活呢?隻要他悔改了,我們全家的壓力也小一點啊。

我們都有些恨他。

相比之下,我們越發地想念高強。

高強一年後,才回來探親。我們看到他明顯地長高了,瘦了,人也黑了。他告訴我們,他在黑龍江一個縣裏的一個農場。在那個農場裏,過得還不錯(我們後來才知道他說的並不是實情)。他所在的那個生產隊,秋季分配,全隊二百五十六口人,分配的現金總共不到一千五百塊錢,平均每人不到六塊。夏季分配,現金隻有不到八百塊,平均每人三塊錢多一點,時間是六月到九月,三個月。隊裏最強壯的單身男勞力,每年現金分配也到不了一百塊錢!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扣除口糧錢,基本沒有現金分配。至於口糧,夏季分配(小麥),三個月口糧最高不超過九十斤;秋季,加上一半紅薯(五斤頂一斤原糧),每人最多不超過三百斤(主要是玉米和高粱)。這些,還都是原糧。好在他們是住在知青點,糧食不夠吃,最後隊裏會想辦法補足。知識青年,是一個很特殊的群體。在最後風起雲湧的回城那段時間裏,他們那個小隊裏簡直就成了土匪窩,經常偷雞摸狗,無所不為。高強沒能回來。當然,這是後話。

在那樣的年代裏,人們對男女關係是非常保守的。除了是已經結婚的夫妻,一般的男女是不可以有任何親熱的舉動的,哪怕他們是戀愛中的對象。即使是夫妻,他們也不可以在外麵有什麼親熱的行為。一切行為,都應該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至於夫妻關係以外的男女關係,一經發現,那是非常可怕的。但是,再嚴厲的法律(那時候其實是沒有法律的,公眾的普遍認知,就是法律),也壓製不住人性。高強和葉莉莉,就是這樣的。

他們馬上就粘在了一起。

高強加城探親,總共隻有二十天的時間,但是,卻有十三、四天是和葉莉莉一起的。他們的行蹤,肯定是引人不少人注意的。母親也是一個道德感很強的人,但對高強的行為卻沒有多加管束。

她變得很軟弱。

一方麵,當時我們那個社會普遍的很閉塞。除了《人民日報》、《紅旗》雜誌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上的聲音之外,我們沒有其他的消息渠道。我們對整個國家情況的理解,是混沌的。我們理解的隻是一個概念。我們知道在中央,有兩條路線的鬥爭。一條是以毛主席為主的革命路線,另一條就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路線(這條路線上的壞人很多。但是,壞人總是被打倒的)。另一方麵,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人們都是在私下裏說,誰也不敢擺到台麵上。大家都知道危險,非常的緊張。

我記得有一年,說是要查反標,形勢非常緊張。據說,有一些地方,出現了很多的反動標語,還有一些詩歌,在地下流傳。許多年後,我讀過據說是當年曾經很流行的一首: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隻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我隻想做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