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每年清明,她就看到一些外地的女人來,跪在墳墓前燒紙。她不知道埋在地下的死者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些婦女的名字。在心裏,她多少有些可憐那些婦女,也許因為她們都是女人。當然,她不同情那些右派。右派們都是死有餘辜。餓死他們,應該是一種很好的死法了。他們是應該被槍斃的。當然,她沒有把自己等同於那些右派。她隻是出身不好。她和那些該死的右派,有著本質的不同。
讓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在農場裏,她碰到了趙連長。
母親說,當時她都沒認出他來。
他是個獨臂,走路的時候,就有點斜著身子,偏向左側。趙連長自然也沒有認出她來。有意思的是,趙連長也被打倒了。解放後,他在一個區裏當副區長。他被揪出來,是因為有群眾揭發他在大躍進的時候,有過不適當的言論。於是,他就被奪權了。
他也成了一個受批判的對象。
趙連長在解放後也成了家,妻子是他老家的,是位大字不識的婦女。不過這位婦女很本份,不管他受了怎麼樣的衝擊,都一直跟著他。鄉下女人,就是忠厚老實。她跟他一共生了三個孩子。大孩子已經結婚了。
兩人見麵,都沒有談到當年的那件難堪事,尤其是對母親而言,她不想觸及過去。對趙連長而言,他也不想提。那時候,他已經算是個老人了(至少他自己的心理感覺是這樣)。他不想憶及年輕時的事。內心裏,他當然是忘不掉陳美蓮的。她是他生命裏的第一個女人。多年前,他帶領的部隊被日本人包圍了,他還悲哀地想到了她。他哀歎自己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是渴望見到她的。但是,他沒想到結果卻是她比他先死了。
他是在她死後的第三年,聽人說起的。
當時心裏是很傷感的。
即使他後來結婚了,有時他仍然會想起她來。他有時會想,如果不是因為和他的關係,陳美蓮一定不會死。應該說,陳美蓮是為他而死的。當他們的事情被李玉樓發現以後,他正好接到了上麵的通知,撤離了李家莊。他是有錯的。後來在批判他的罪名中,就有一項是“和地主分子的小老婆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有時,許多事情是不能細推敲的,他並不知道李玉樓在被鎮壓時的一項罪名是“逼死了陳玉蓮,並且和趙連長吵架,趕走了駐紮的部隊”。這混亂的,還能說清是非嗎?
是是非非,不能細說。
聽說李玉樓被鎮壓了,趙連長還是吃了一驚。他半天沒說話,隻是沉默著,抽著煙。他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些什麼。他不能說鎮壓得好,也不能說鎮壓得不好。對李玉樓,他是有印象的。印象裏,他其實還是一個不錯的人。他怎麼就會被鎮壓了呢?當然,這樣的疑問是隻能埋在心底裏的,就像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打倒一樣。
他隻有感慨生命的無常。
有這樣的感慨的,不止是他,也包括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們會碰到一起。而且,他居然也是一個被改造、批判的對象,一個“罪人”。
農場的幹校裏,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光是原來發配來的“右派”,後來還有一些犯了錯誤的幹部,以及舊時代的警察或者地主,他們統統被稱為“牛鬼蛇神”,都是被改造和被批判的對象。有了那麼多的人來到這裏,母親的心裏就好受些。相比之下,她覺得她是輕微的。
一切很混亂。
那年的夏天真熱,熱得人無處躲,無處藏。
我們家裏像死了人一樣,無比地寂靜。
寂靜中,有一種狂躁。
我在家裏,隻能睡在地上,就像一條狗,把心貼在地上(但用不了一會,就一樣發燙了)。除了喝水,淌汗,再沒有別的事可幹。而且,喝了水馬上就淌了出來,整個身體像是個海綿一樣,全是水。外麵的熱量,也一樣浸透進去,連同每一根血管。弟弟也熱出病來了,赤條條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姐姐不聲不響地,衣褲整齊,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地。她也出汗,但她卻不肯穿背心和短褲。她熱得滿臉通紅,汗水順著發絲往下滴。再熱,她也不吭聲。
院子裏,除了瘋狂的蟬鳴,沒有別的聲音。
我們是那樣的孤獨,但是,我們卻不被人同情。或者,就算有人同情我們,也隻能是悄悄地藏在心裏。誰能同情我們呢,那是立場問題。同情壞分子,就是把屁股也坐到敵人的陣營那邊去了。沒有人願意和我們坐在一起。我們是孤獨的。我們也習慣了孤獨。
再孤獨,我們也比哥哥高楓要好受一些。
我們猜不出高楓的狀態,但相信他不會比我們好過。
好過的,也許就是高強了。我們誰也不知道,高強那段日子裏,正和一個叫葉莉莉的女人在床上快活呢。葉莉莉的年紀,差不多和我們的媽媽差不多大了。那是一個很豐滿的女人,看上去比我媽媽年輕多了。她在東風飯店裏,當服務員。自然,油水很好。而她的丈夫是在大西北,搞地質勘探,一、兩年也不見回來。
高強是在春天時認識她的。
她讓他到她家裏去,幫他搬煤。他不但幫她搬了煤,也順便聽她的建議把她也搬到了床上。第一次,高強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在她的懷裏哭得一塌糊塗。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對待他。他又激動,又慌亂。同時,又幸福得要死。他怎麼也想不到,性愛會是那樣的美妙。他覺得那件事情,簡直就是天底下最最好的東西了。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比那事更快活。因為這個女人,他忘記了一切。有她,就等於有了一切。在他眼裏,她就是天底下最漂亮,最溫柔,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了。
(我是好多年後,才知道這件事。因為高強下鄉插隊後,回到城裏,還會去找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在高強下鄉後,居然隔三差五地來打聽他的消息。而母親,後來也察覺了他們間有那種非正常的男女關係,但她居然沒生氣。她生不了氣,也不能生氣。因為對方是革命群眾,而自己家裏的成份實在是太高了。她們其實並沒有平起平坐的資格。)
哥哥出事後,父親是急匆匆地趕回來的。但是,回來後不久,又很沮喪地回去了。他得回到輪船上去工作。高楓的事,他也無計可施。他愁得睡不著,吃不下。那些天來,我們看到他整天愁眉不展,臉上現出了許多道很深的皺紋。雙眼熬得充滿了血絲,頭發也白了許多根。他找了許多人,隻差跪下給革委會的領導磕頭了。可是,依然救不了高楓。據說高楓被關了以後,根本不思悔改,依然反動得很。在他被關押期間,他還寫了許多的文章,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攻擊無產階級專政,攻擊社會主義製度。他說的那些話,知道的人都不敢轉述。哪怕隻是轉述半句,都害怕髒了舌頭。那些話,比毒蛇的汁液還要毒,比硫酸都更有腐蝕性。他們害怕那些話,汙髒了自己對偉大領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無比忠誠的純潔靈魂。他的罪惡滔天,簡直前所未有。根據高楓的性質,也許會判他個無期,或者幹脆槍斃了事。
他就是一個現行反革命。
他已經是個成人了。
沒人把他當成一個孩子。
在我的眼裏,他也是一個真正的大人。
我們被要求和他劃清界限。
開始時,高楓是被關在第三初級中學的一個倉庫時。在三中的時候,姐姐領著我們去看過他。他烏黑的頭發亂蓬蓬的,臉色蒼白,明顯瘦多了。他沒有和我們多說,隻是問問了家裏的一些情況,然後囑咐姐姐看好我和弟弟。
就在我們看望後不久,高楓就被轉移到了市看守所。
讓母親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過去沒有探監過她的父親。但是,她很幸運,探監了自己的兒子。她的請假,得到了領導的同意。領導也希望她回來能感化一下自己的兒子。那天一大早,她就趕到碼頭,搭上第一班輪渡,過江。然後再趕到汽車站,坐上回城的長途公共汽車。坐在車上,她的全身都已經濕透了。全車的人,就她像是從水裏爬上來的一樣。很多人都驚訝於她那樣的汗水。她出那麼多的汗,不僅是天氣熱,而是心裏熱。
她熱得簡直要不能活了。
為了高楓的事,媽媽在背地裏不知哭了多少次。她怕,怕失去這個兒子。但是,她怕什麼,就會來什麼。開始時,她以為高楓隻是一時的衝動,萬沒有想到,他真的是非常的堅決。他的態度,讓她想到了過去傳說的那些堅強不屈的地下黨員(當然,她這樣比較是一種極大的罪惡,哪怕隻是她自己心裏這樣悄悄想的)。他表現出來的頑固,讓她非常地害怕。她哭了,哀求他,希望他能軟化立場。他怎麼能懷疑偉大領袖,懷疑文化大革命呢?他這樣的罪行,簡直比他的外祖父更要罪惡十萬倍啊!如果他的外祖父是死有餘辜,那麼,他這樣的,簡直是可以千刀萬剮的。母親不敢想了。
媽媽說,她幾乎是給高楓跪下了,求他改變立場。她看到他被折磨得不像人形了,他的一件白襯衫,都汙黑得不成樣子了。而且,手上和腳上都戴了鐐銬。他看到她哭泣,甚至有一種厭惡的情緒,別過臉去不看她了。
在那之後,母親又見過他兩次。這兩次和前麵一次一樣,他都是堅持自己的主張。他不悔改。媽媽對他這樣的表現,是生氣的,非常地氣憤。她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一個兒子來。叛逆!太叛逆了!她被他氣出病來了,心慌,頭疼,胸悶。她的一張臉,就像蠟紙一樣的黃。我們都害怕了。
媽媽大病了一場。
父親回來過,照顧了有兩個多星期。媽媽勉強能從床上爬起來後,又回過一趟農場。可是,她在那個農場裏隻呆了一個星期,就回來了。而且,是徹底的回來了。軍代表告訴她,她的改造結束了。除了她以外,還有十來個人也離開了。這是讓她感到特別欣慰的。回城了,回家了,她就可以照顧自己的孩子了。學校是回不去了,沒人通知她,可以回去上班。當然,她並不介意。她願意回到家裏。唯一讓她感覺悲哀的,就是我的哥哥高楓被宣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宣判的時候,我、弟弟、姐姐和母親都去了,高強也去了。高強的臉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和姐姐則充滿了羞愧。尤其是母親,一路上不敢抬頭。她感覺丟人。別人家的孩子,都是積極進步的,一個個神氣得不得了,穿著草綠色的軍裝(那是當年的流行色,擁有一套嶄新的草綠色軍裝,是許多青年人的夢想),臂戴紅袖章。唯獨她的兒子(而且還是過去引以為傲的長子),成了一個現行的反革命。
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中心廣場上人山人海。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並沒有能看到哥哥的樣子。當時在台上被宣判的,有七、八個人。哥哥在其中是年紀最輕的。我看不清他,不僅是因為相隔太遠,而且是因為台上所有的人都被反綁著雙手,摁著腦袋,作低頭認罪狀。宣判結束後,他們一幹人就被幹警押上了警車,“嗚啦——嗚啦——”地尖叫,一路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