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長了,我們也才知道,美國舅舅在美國並不算是有錢人。隻能說,他是在中產階級裏的一員。他有很不錯的退休金,可以足夠他富足地安享晚年。他前後一共回來過三次,呆的時間都很短。當中有一次回來,還染上了肺炎,住了好長時間的醫院。

母親很高興。

甚至可以說,她簡直要高興壞了,比我們考上大學還讓她高興。兩個哥哥和她重聚,讓她有重新抬頭做人的感覺。經曆了幾十年的風雨,想到他們都能挺過來,很是欣慰。過去所受的苦,仿佛都煙消雲散了。

母親越來越寧靜了。

這寧靜一度讓我們擔心。

我們不擔心後來分開的父親,他的狀態很好。為了照顧到母親的情緒,我們避免盡量少的和他接觸。他有他的新生活,也未必就願意我們過多地接近他。

分開也就分開了。

我們的關係越來越淡,直到他故去。

他故去時,母親也沒有去看他。

這讓我們做子女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不說了。

我的故事

母親的故事,記錄到這裏,差不多就是結束了。

全部記錄完了,我倒變得有些茫然了,而且困惑。我不知道我這工作的意義(我是指更大程度上的)。或許,它隻是對我個人才有意義。可是,這讓我不能滿足。我很累,非常地疲憊。住在療養院裏獨自一個房間,居然一口氣用電腦敲下了十多萬字。盯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在那段日子裏,都是小周在照顧我。我謝絕了外麵的一切幹擾。隻有她,可以隨時走進那個房間。她害怕進我的房間,因為我把整個屋裏搞得烏煙瘴氣,到處是茶葉水和煙蒂。小周總是責怪我,那口氣,就像一個新婚的妻子。是的,不知不覺中,她把自己置於一個妻子的位置上。我的妻子遠在市內,她就樂意充當“女人”這樣的角色。我很喜歡她那樣的表現。她讓我充分地獲得滿足和自信。我知道人在被從社會(是指原來習慣的那個群體生活當中)隔離了一段時間後,會變得煩躁和憂鬱。缺乏信心,意誌消沉。可是,因為有她進進出出,我感覺還是被人關懷和包圍著的。她會和我說一些療養院裏的事,偶爾也會說到她的家庭。

小周喜歡看我寫下的這些故事,看得津津有味。每過幾天,她就會逐頁地打印出來,一節節地往下看。她說我記下的很有意思。是的,是意思,不是意義。這兩個詞的區別,其實也正是我一直擔心的。慢慢地,我明白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寫作,我還是希望這樣一個東西,能得到社會的認可。我的初衷,不知不覺,在寫作中,發生了變化。現在的想法,不再像當初那樣純粹了。也許,更好的方法是,我應該重點寫她如何經曆了無數的艱辛而沒有被壓垮,含辛茹苦把我們子女養大。這樣一來,是不是對社會更有教益?但是,顯然這又不是我母親對我所敘述的陳年往事的記錄了。

這讓我一度有些沮喪和猶豫。

麵對母親的回憶,我也不由想起自己的過去。

比較而言,像我差不多歲數的這一代人還是幸福的。我比我哥哥們幸運。當然我們的子女們比我們就更加的幸福。

我經曆的是一個相對特殊的時代(當然,其實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特殊性),波瀾壯闊,又風平浪靜;險象環生,卻又柳暗花明。就是在各種利益矛盾衝突中,整個社會在前進。自然,在這樣洶湧澎湃的時代大潮裏我也摔倒過。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很成熟的,但後來的事實證明也並非如此。當然,吃的苦頭多了,慢慢也就成熟了。隨著自己後來事業的不斷成功,也就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母親開始時,對我是擔憂的。她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把好好地工作辭掉,去做生意。後來一段時間的事實,也證明她的擔憂是正確的。我把自己輸得一幹二淨。最後,把妻子也輸了(準確地說,是她自己走的。看我好幾年折騰成不像樣子,她就提出分手。我也知道自己是輸了,就同意了。不同意又能怎麼樣呢?一切都仿佛是注定了的)。

離婚的妻子是我過去的大學同學。

我們曾經是那樣的相愛。

年輕時的愛,是單純的。青春的,活潑的,彼此為對方吸引。這被吸引力,往往全是表麵的一些東西。背景都是被忽略的。誰會介意背景呢?因為年輕,充滿了自信,相信完全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創造明天的幸福生活。其實,當時也的確有那樣的可能。那時候的大學畢業,還是非常走俏的。我們一出來,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國家幹部”。我分配進了機關,是真正的幹部。她分到了一個中學當老師,也還是有著國家幹部的身份。在我們這個社會,身份,是很重要的。最初的那些人裏,我們過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甜蜜的。但是,很快我就不能安份了。整個國家,從南到北,都在改革開放,人們紛紛下海經商,淘金。看著別人都發了財,我就也坐不住了。坐不住了其實不僅僅是因為看到別人發了大財,而是自己在機關裏坐了太長時間的冷板凳,感覺忍受不了啦。眼熱之下,自己就變得異常的衝動。所以那樣衝動,也是因為年輕。年輕就容易自信。年輕可以不計後果。年輕摔倒了,可以重新再來。

不出預料地我就摔倒了,而且摔倒了不止一次。在勇敢地闖進生意場後,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無所知。急切地尋找機會,就成了首要問題。找著目標了,就趕緊下手(仿佛隻要動手遲了,這機會就沒了)。下手之後才發現很多都是騙局,對方和我一樣,也正是迫不及待想找機會尋金的人。五次三番之後,自己差不多把身上和家裏的錢都糟蹋光了。那些真金白銀的“投資”,就像是把紙幣投進水裏,一點響聲也聽不到。妻子(前妻)不止是因為看到我把家裏的錢都賠光了,更重要的是她不願意看到我一次次的失敗。我一次次地失敗,讓她也感到特別的絕望,仿佛我們的一生注定也會是一個失敗的結局。

她受不了了。

在她看來,我的失敗,就是她的失敗。而且,她的失敗感比我更要強烈。她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要嘲笑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她覺得她沒有一個做幸福女人的自豪感,沒有從我的身上感受到應該在丈夫身上獲得的驕傲。她覺得她沒有勇氣,去麵對她的同事、家人、同學、朋友。而這一切,都是由有造成的。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很狼狽。

母親對我的處境,也表示過擔憂。但總起來說,她並沒有非常地擔心。真正擔心的,倒是我成功以後。她是看著我“發達”起來的,車子、房子,應有盡有。身上到處是錢,口袋裏、皮包裏,報紙裏,甚至是擰著的一隻塑料薄膜袋裏。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錢,有時隻是習慣性地放一些錢在身上,卻根本不介意,就像小時候喜歡在口袋上放上一些廢紙一樣。

世界上的一些事情真的是奇怪的,自從前妻和我離婚以後,我的生意反倒“順”起來了。是偶然的一種巧合,還是另有蹊蹺?當然,我更相信這是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在心裏,我又多少有些為她惋惜,覺得她哪怕再忍一忍,就能分享到我成功的快樂了。當然,我隻是心裏這樣想的,嘴上沒這樣說。許多同學見了麵的,倒是經常這樣說。可我聽了,卻不表態。甚至,我能做到臉上一點不動聲色。

最初時,那種有錢的感覺真好。

“怎麼會這樣?”母親常常這樣問我,又像是自問。

“媽,你放心吧,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合法地做生意,掙錢,不違法的。”我安慰她說。

“不違法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政策的事……說不準。”母親說,“你還是要小心,謹慎些好。”

我覺得我還是比較謹慎的。

但母親仍然認為我做得不夠。

她的觀念裏,還是擔心“有錢就有罪”。

對我的第二次婚姻,母親是支持的。她似乎又看到了一種“政治正確”。她從她父親的身上,聯係到自己,再到我們這幾個她的子女,在婚姻問題上,她都喜歡用一種“成份”來衡量。她一直擔心我經商,是有政治風險的,現在找一個幹部子女,她認為就有了“政治保障”。作為親家,她卻很少和林青瑤的父親有什麼互動。我曾經以為是她內心裏的一種自卑。誰會想到,我們當初那樣的一個家庭,會和一個高幹家庭結緣呢?雖然林青瑤的父親,這位市委副書記,在文革中也挨過整。但是,我們還是自覺地認為,雙方的性質是不一樣的,完全不同。然後,好幾年以後,她還是這樣的態度。

她不喜歡和當權者當交道,即使林青瑤的父親已經離休了。

我不一樣。

其實,我沒有什麼好回憶的。

我的第二次婚姻很平常。對第二次婚姻,你能指望什麼呢?當然,我可以找一個年輕的漂亮姑娘。但是,婚姻從來不是一種性的滿足。或者說,是對美貌的滿足。婚姻從來就是各種利益的結合,不是這樣嗎?我是一個成熟男人,考慮的當然也是那種“成熟男人”才會考慮到的種種利害關係。

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在這樁婚姻裏,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收場戲

整整有三個月的時間,終於完全寫結束了。

我不知道應該拿它怎麼辦。是的,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也有些滿足與成就感。這是我的一件大事,更是母親的一件大事。也許,它不應該叫《一個女人的回憶錄》,而是應該叫《關於我的母親》。

一個晚上,小周躺在我的懷裏,有些懶懶的。

我也是懶的,或者更準確的說,是累。我和她剛剛做過愛。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重新回到公司去了。對於生意場,感覺都有點荒疏了。

公司需要我。

“你和你的外祖父很像。”小周突然說。

我抽著煙,大腦裏一片空白。

“你母親說,你的長相,跟你的外祖父很像。”她說。

我一隻手抽著煙,一隻手卻無力地撫摸著她的乳房。

“你後背上這塊色斑好大。”她說。

我起身,走進了衛生間,衝澡。

溫熱的水衝在身上,很舒服。

我想到了周潔的那句話。我的後背上有色斑?我怎麼不知道?我忽然想起來,母親過去說過,她的父親後背上也有一塊色斑的,鮮紅的,就像是淤血一樣。但我怎麼會有呢?我對自己的身體當然是了解的。如果有,我過去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妻子過去也從沒說過。

衛生間裏熱氣騰騰,洗臉池前的那麵大鏡子霧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

我拿起一條毛巾,擦試著,看見了自己的臉。

在鏡子前,我側過身子,努力,努力,再努力。

我終於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後背。

在後背上,真的有一塊很大的紅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