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切都平靜了以後,他卻提出了離婚。
母親沒有反對。
父親離婚後不久就再次結婚了,這讓母親很意外。
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不管他是誰。這事在我的父親身上,又一次得到了證明。這真是一個鐵證!年輕男人再婚,倒還尤可。像我父親那樣的年紀,再次結婚,當時真的還引起了不少的轟動。
許多人把父親的事情,當成了一樁笑話。
那個女人年紀也不小了,兒女都很大了。她隻比我的父親小六歲。年輕時,懸殊六歲算是懸殊的。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和一個比自己大六歲的男人,根本就不算懸殊了。甚至,還會有人不理解父親為什麼找這樣的一個老年婦女。如果他願意,他甚至可以找一個小十六歲,或者二十六歲的。有人說,那個婦女其實是我父親年輕時的相好。我對這樣的說法將信將疑。這種可能性當然是有的,但是,也未必就一定有。我問過父親,父親隻說他過去和她的丈夫是好朋友。她的丈夫有一年死了,是掉在水裏淹死了。——這像是一種諷刺,一個水手玩了一輩子的水,結果卻掉在水裏淹死了。
母親不能原諒父親這樣的行為。
她認為他這是一種背叛。最為關鍵的是,她認為他這樣做,是往她的臉上抹黑。不僅抹了她的,也抹了全體的子女。甚至,包括已經不在人世的高楓。高楓平反了。但是,隻是消除了“現行反革命”的罪名。他並沒有被追認為什麼烈士。母親找過有關部門,可是有關部門說,對高楓的行為不好認定。母親跑過許多次以後,慢慢也就冷靜了(準確地說,是沮喪與絕望)。
“哥哥當初是為了烈士的名譽而激烈抗爭的嗎?”見她那樣的悲傷,我就這樣問她。
不是,顯然不是。
他有他的理念。
“你爭來的,不是哥哥當初想要的。如果是那樣,代價就太大了。你這樣爭,隻會心裏不舒服。它對哥哥是沒有意義的。”我說,“他不是英雄,他也沒有想過要當一個英雄。他在地下,是不會在乎這個的。你要為他在乎嗎?”
母親不語。
我們都欠哥哥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知道:我們過去為他做的太少了。一方麵,我們不能做;另一方麵,我們也不敢做。我們缺少哥哥那樣的勇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越來越敬佩他當初的勇氣。跟他相比,我們的人生是這樣的庸俗。但庸俗有時是討好的,安逸的,大眾化的,喜聞樂見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這詩句曾經很困擾我。大學時代,我真的在夜晚仰望著星空,想尋覓哥哥的靈魂。當然,那是不可能有的。我們連自己的靈魂都看不見,如何看得到別人呢?
母親病退以後,長時間地在家裏,除了買菜之外,幾乎不再出門。其實買菜也是不正常的,一次她會買許多,然後就好多天不再上菜場。其實她買的菜也很簡單,主要以蔬菜為主,什麼土豆啊,西紅柿啊,豆角啊,青菜啊。然後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這些菜擇好,當日不用的,就用報紙包好,然後放進冰箱裏。她是一個很節儉的人。她也喜歡吃素。當我們一個個從家裏出去以後,她差不多就是完全吃素的。
好在她不燒香。
她不是共產黨員,但是,她也不信佛,不信基督,不信默罕默德,不信莊子,不信柏拉圖,不信弗洛伊德……她把她自己關閉了。她有她自己內心裏的一個小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她過去經曆的所有生活。
她在時間的緩慢移動中,回憶著她的過往。而過往的許多事,是淩亂的,無序的,黑白不分的,模糊的,重複的,矛盾的……她在這些回憶中,感受著她的生命。
母親在晚年,還是有不少的欣慰的。比如說,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看著孫子孫女也一個個都長大了,她是高興的。同時,她和她的兩個哥哥又團聚了幾次。一次是舅舅李家文來看她。他在這裏住了有一個多月。他老了,腿腳也不好,走不動路。我發現他們兄妹長得一點也不像。除非細看之下,才會發現眉眼中的那點隱含的憂傷的神情,是相似的。
我們很難理解他們兄妹之間,居然那麼多年沒怎麼聯係。當然,我並不太清楚在我沒有出生前他們之間的聯係情況。等我懂的時候,我是知道有這個舅舅存在的。偶爾,我們家裏會收到他寄來的信。信裏的內容是非常簡單的,大致隻是彙報一下家裏的人口情況(無非就是說各自身體都是健康。如果沒有特別提到某個的情況,還暗含著此人沒有出事,在革命的大潮裏是安好的),然後就是祝大家好好學習,天天進步,致以無產階級崇高的革命敬禮!當然,我們回信也是這樣,如出一轍。
母親說,那個時候,大家都是小心的。夫妻和兄弟姐妹,都像革命同誌一樣。在革命的大潮裏,也講親情。但是,大家都在努力地淡化它。革命是第一位。其它的一切,都處於次要位置,尤其是私情(夫妻情、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姐妹情)。毛主席說:革命是個首要問題。一切都要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來辦。在正規場合,哪怕是夫妻,是父子,是母子,是兄弟,是姐妹,都以“同誌”相稱。尤其是在她遭到審查的時候,其實李家文也在遭到審查。而且,他遭的罪比她還要大。因為她隻是一個普通的教師,而他卻是個幹部。他是重點被批判對象,從他參加革命的經曆,到他參加革命的動機,都要一一作交待。而這樣的交待,總是通不過。造反派和後來的革委會幹部總是認為他不老實,美化自己。他們根本不能相信他這樣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會自覺地投身革命。誰會傻到背叛自己富裕的家庭,投身到明確號稱要推翻地主階級的陣營裏去呢?而且,當時參加共產黨,是有很大的風險的。缺衣少食不說,還有被殺頭的危險。他們不相信他的話。他唯一能讓他們信服的,最好就是把自己描繪成潛伏在革命隊伍裏的一顆炸彈,一個黑暗的陰謀家。至少,也是一個投機分子。可是,我的舅舅李家文怎麼會承認呢?
不承認的結果就是被打。
終於,他被打殘廢了,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當然,李家文還是低頭的。比如說,承認自己革命的毅力還不夠十萬分的堅定,在遭受挫折的時候,有過灰心和沮喪。不能正確地理解工作中的一些問題。在工作中,有急躁情緒。由於自己出身地主家庭,難免還有些舊的思想,改造得不夠徹底,等等。說到底,他自己內心裏的確是有愧的,因為自己畢竟是出身於地主家庭,和出身於赤貧家庭的人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的。再說,他對組織上還是有隱瞞的,比如說,自己的弟弟在美國,一個叔叔逃到了海外。這些,都是新政權的敵對勢力,是屬於他的罪惡。
原罪。
母親不怪他,也是因為哥哥李家文的心態,她也是一樣存在的。當時剛解放後不久,她是接到過二哥李家武的信。李家武介紹了自己在美國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她欣慰得不得了,真的為他感到高興。但是,後來隨著風聲越來越緊,她就把那封信藏起來了,再不提在美國有個哥哥了。再後來,她就把她過去和家人、朋友、同學,所有的通信都集中起來,燒毀了。偷偷摸摸的,真像是在做一件非常見不得人的事。
(所以,小時候真的突發奇想過,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有複雜的海外關係,成為美蔣【美國和蔣介石】特務。那時候有過一部或者好幾部類似的電影,都是講一個美貌的婦女,嫁給一個非常普通的男人。人們多少是覺得蹊蹺的,結果就證實這女人其實是潛伏著的特務。這電影給我許多的幻想,聯係到自己的家庭,感覺很像。其實有我這樣想法的,不僅是我,還有弟弟)。
小時候是很幼稚的。
大家都是幼稚。
一直到一切都結束了,大家才有些恍然大悟。革命的狂熱與改造的激情,雜夾在一起,衝動與盲目,願望與沉淪,美好與罪惡,紀律與散漫,無情與自我,價值與服從,忠誠與背叛,良知與狂歡,青春與衰敗,暴力與人性,消極與壁壘,計劃與不足,緊張與饑餓,貧瘠與政治……在日常狀態下,人們感受到的是領袖、紅旗、蘇修、鋼鐵、口號、《紅旗》雜誌、反動派、糧油布票、物資供應、“走後門”、火柴、公共廁所、批鬥會、大白菜、幹校、“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雷鋒、人民民主專政、秦始皇、宋江、樣板戲、紅語錄、向日葵、階級鬥爭、萬歲萬歲萬萬歲……幕落之後,新的開始,曙光初現,我們看到外麵是個全新的世界。
一切又像是重新開始。這時候,還要清理“三種人”。“三種人”,就是指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的一部分“打、砸、搶”積極分子,算是“四人幫”的殘渣餘孽,必須從“革命隊伍”中清除出去。對過去被打倒的老幹部,以及“右派”進行重新甄別,撥亂反正。肅清“極左”思想的流毒,正確評價“文化大革命”,發布《對黨內若幹重大曆史問題的決議》,對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製,“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知識分子不再是“臭老九”,而被重新吸納入革命隊伍,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
李家武從美國回來了。
我們全家都高興啊!
這個時候,誰家有個海外親屬,是特別光榮的。因為,隻要有著一門海外親戚,就可以出國。而且,在國外的人都是有錢的。他們隨便伸出一根小指頭,都比我們的腰杆還要粗。原來我們報紙和廣播上說,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完全是一派謊言。我們完全被愚弄了。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自己在國內搞各種運動,回過頭來像在夢裏一樣。而且,是一場很長的,很渾沌的噩夢。
舅舅李家武生活得比我們好多了。
他在美國當然也是兒女成群,有自己的房子、汽車,有退休金。房子是一幢單獨的別墅,有好幾百平米,裏麵有衛生間(這在當時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我們聽來,簡單就是人間天堂了。畢竟,我們都擠在隻有幾十平米的平房裏,用的是公共的走廊做廚房,方便時得到遠處的小巷裏的一個臭氣熏天、髒水四溢的公共廁所。當然,後來的條件也改善了,但那畢竟是後來的事),有彩色電視機(我們連黑白的都隻有少數人家才有),有洗衣機……至於汽車,得是很大的領導才能坐上的。這就是我們的差別。一個太平洋,隔著兩個國家。而這一對兄妹,分屬兩個意識形態幾乎是完全相反的社會裏,境況也完全不同。
大家都很感慨。
那一段日子,是我們家最最揚眉吐氣的日子。好多人都知道我們家有個美國舅舅。他後來給我們家買過一台電視機,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坊間更有傳言說,美國舅舅給我們一大筆錢,綠花花的美金。而那個時候,一美元相當於十多塊人民幣。是的,那時候人們都不把那紙幣美元說是美元,而說成是“美金”。“金”在中國,是有特殊意義的,是非常貴重的意思。有個詞,就叫著“金貴”。對我們而言,美國舅舅李家文真的是有錢的,簡直就是超級富翁了。他的子女,也都工作了,他們也都有很好的收入,有房子,有小汽車。也正是這一次回來,深深觸動了我的弟弟,一心想要在以後到美國去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