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哥卻隻是憨憨地笑笑。

那笑容,完全是農民式的。

在悼念毛主席去世的那段日子裏,全國禁止一切娛樂活動。可是我發現,二哥和他的女人卻在夜裏偷偷地做愛。也許二哥並不想做,是二哥的女人想做。——她到了城裏,在婆家的房間裏的床上,想通過做愛來坐實自己的身份。那時候我們家裏的空間很小,我和他們的床中間隻是拉起了一道布簾子。他們的動靜讓我心驚肉跳。我真想對他們說:你們這是一種褻瀆,是在犯罪!

我很不喜歡他們。

偉大的領袖去世了,他們居然還有心思操X,真讓我感到惡心。

因為我是他的兄弟,很長時間我感覺自己都是有罪的!

母親說,那一年人心惶惶的,唐山大地震,一下死了幾十萬人。許多人都是緊張的,但是,我卻像沒事的一樣。

我為什麼不緊張呢?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於我並不知道事情的嚴重。即使是知道唐山發生了程度非常嚴重的大地震,我也並不知道它真正的慘烈。報紙、電台,都努力地淡化。消息是被嚴密封鎖的。官方在宣傳防震避震。而關於地震的傳言,卻不脛而走,仿佛全國各地,都有地震發生。有兩次,我們真的明顯地感覺到了大地的搖晃。當然,並不激烈。最初的緊張過後,我和弟弟覺得地震變得好玩了,尤其是每天晚上在地上,放上倒立的酒瓶。組織上說,要是半夜裏麵突然被摔倒的酒瓶聲驚醒,一定要第一時間往外衝,或者,躲在犄角旮旯的什麼地方。要不,還可以鑽在床底下、桌子底下。我記得有天晚上,那隻酒瓶子被貓碰倒了,結果全家人嚇得都從床上跳了起來。

事情真正有趣的是,後來我們都從家裏搬了出來。大家在院子裏有限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防震棚(篷),男女老少都擠在裏麵。我們家居然像過節一樣地高興。因為,我們是第一次感覺被大家所接納了。

長時間以來,我們一直感覺自己家雖然住在這個大雜院裏,但其實是始終遭受到排斥的。當然,我們能夠理解大家。誰願意和有著一個壞分子和現行反革命的家庭接近呢?我們比瘟疫,更加地讓人恐怖。我們從不敢和人發生爭執,因為,不管如何,錯誤的一方一定是在我們。即使後來二哥高強插隊了,我們仍然是不受待見的。但是,因為地震,大家接納了我們。

因為受到了空前的待見,所以我們恨不得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貢獻出來。我發現過去一些看上去很冷酷嚴肅的人,對我們家的態度還是相當友好的。他們並沒有很明確的太排斥或者歧視我們的意思。我們感受過的,或者是把那種疏遠放大了,誇張了。冷淡是一定的。我們自己進一步把它幾何級地放大,感覺越發地強烈。

搭建地震棚,是熱鬧的,全民總動員。然後,我們在地震棚裏住了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事實上,好多人在住了半個月後,看看根本沒有什麼動靜,就回屋裏住了。隻有我們一家,幾乎是堅持到了最後(當然,主要是母親。我和弟弟也早回屋裏了)。母親並不願意我們回到屋裏,她說:既然政府號召我們住進地震棚,那就應該住下去,怎麼能隨便就撤離呢?我知道,她考慮的其實並不是安全問題,而是執行政府號召的態度問題。

她差不多像是賴在了地震棚裏。

最後,人都走空了,她還在裏麵。那樣子,多少有些可笑了。誰都知道,她一直住在裏麵,並不是為了安全,怕死,而是覺得她精神上有些不正常。隻有我知道,她的精神是再正常不過的。甚至可以說,是太正常了,正常得可怕。

地震隻過去幾個月,誰也沒有想到毛主席逝世了。開始時,是姐姐最先把這個消息帶回來的。她神情慌張,很小聲地說了這樣消息。我們看到媽媽的臉色都變了。“不要胡說!”媽媽說。她當然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程度。如果是假的,這就是最大的反革命。——不僅僅是惡毒攻擊了,分明是一種詛咒!那性質,比高楓要嚴重上十萬倍。

但很快我們就感覺到了異樣。

整個下午的空氣有種特別的緊張,我們很強烈地感受到了。街上的人特別少,而且行色匆匆,誰也不敢久留,或者是悠閑地散步。大家碰麵了,也不說話,彼此交流一下眼色,就又能趕緊閃開,就像是被燙了的一樣。我們躲在家裏,注視著外麵的動靜,連風聲都很認真地去體會。很快,我們聽到了半導體收音機裏,傳出的哀樂聲。

我們的心,也跟著哀樂,一起往下沉。

當時我們的心裏真是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毛主席會死。好好的,他怎麼會去世呢?毛主席作為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偉大、英明、光榮、正確的領袖,他肯定不同於凡人。死,隻是對一般民眾才會發生的概念。他是神!現實世界裏的神!我們雖然從來沒有想到過他老人家會長命百歲,但也從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的生命會終結。“毛主席,是我們心中永遠不落的紅太陽。”沒有他的日子,我們這個世界一定會黑暗的。沒有了陽光,我們還能生活麼?

“我們會不會死?”弟弟那一天就這樣問我。

我知道那不可能,可是又害怕有那樣的可能。那個晚上,我們全家都沒有說什麼話。我們選擇集體悲傷。悲傷,是唯一的表達,也是合適的表達。

那個晚上,母親一夜沒睡。她一直在紮白花。當我們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看到在我們家正屋的牆上,懸掛著一張毛主席的畫像,周圍布置著黑色的綢布與白色的紙花。我們在畫像前,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

一個巨人去了。

同時遠行的,還有伴有他巨大身影的時代。

當然,我們當時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母親說:“他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

母親說:“他把我們從舊社會帶了過來。”

母親說:“他是一個大救星!”

母親說:“最初的那些年,雖然也很艱苦,但心情很好。”

我知道,她最懷念的還是剛解放的那段日子。然後,在上世紀的整個五十年代,她都是積極的,向上的。雖然她內心裏有傷痛,但她更多的還是看到了光明。當時整個大的氛圍就是這樣。新社會了,每個人都是積極的,健康的,充滿了對明天共產主義的向往,全身心地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的高潮中去。

她很投入,也很努力。

可惜,這方麵她說得不夠多。我知道,人說到快樂,總是很難形容的。而人們善長說許多並無實際意義的事情,瑣碎綿長,繪聲繪色,津津有味。如果說到自己經曆的磨難與痛苦,則會綿綿不絕。這是人類的通性。

但是,我仍能想像得出,最開始的那十多年,在她的整個人生裏是醇厚的,甜美的,熱烈的,就像一杯陳年的茅台美酒。她和父親都是在各自的崗位上,很努力地工作,積極地表現。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為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多出一份力。同時,他們也很熱烈地做愛,製造人口。人多力量大。這事於己,於社會,於國家,都是有害而無益的,何樂不為呢。

人口大爆發了。

我和弟弟都出生在那個時候。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都是多餘的人。姐姐過去氣急了,就經常批評我和弟弟,是“不該出生的人”。當然,那是她打擊我們的方式。事實上,姐姐是過去最關照我們的人。

她是一個任勞任怨的人。

姐姐後來嫁給了紡織廠的一個男工,一個小個子的機修工。對這樁婚姻,媽媽是極不滿意的。高強的婚姻,讓她後來很自責。她覺得她當時要是明確表示一點反對意見,也是好的。她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而對姐姐,她覺得她應該幹預了。從自己後來對婚姻的感悟來說,她覺得有必要進行強製幹預。

從內心來說,我們真的是不喜歡姐姐的男朋友(當然,現在就是姐夫了)。他隻有初中文化。這個當然不是主要的。姐姐也隻是讀到了初中。事實上,姐姐是可以好好讀書的。她在學習上很用功。而且,成績也不錯。相反,佟庭山是很不愛學習。他反感學習。他對文化人基本是持一種嗤之以鼻的態度。“臭老九”,是他後來經常掛在嘴邊的詞。即使後來知識分子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一切都“撥亂反正”了,他還是這樣表示對我們這個家庭的不滿。

佟庭山個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但是卻很愛打架。這很讓人匪夷所思。他喜歡到大街上,找人鬥狠。那樣小的個頭,居然也有打贏的時候。當然,他身上掛彩也是免不了的。總起來說,我覺得他輸的次數要遠遠大於贏的次數。自然,從他嘴裏出來的,都輝煌的戰績。可是,就算贏了又怎麼樣呢?在我們眼裏,他真是愚蠢得可笑了。

作為一個男性機修工,在紡織廠裏是有著得天獨厚的覓偶條件的。紡織廠裏有無數的漂亮女工。可是,我們的姐夫卻一直找不到對象。許多女工都躲著他。後來我們想明白了,即使有喜歡那類打架鬥狠男性的女工,也不會找他。因為比較起來,他實在算不上強悍。而喜歡老實的,喜歡文雅的,喜歡踏實的,喜歡能幹的……好像都和他不沾邊。而我們很難明白,姐姐為什麼會喜歡他。如果時間再推後十幾年,她還可能算得上典型,“挽救幫扶落後青年”。可是,在她和他戀愛的時候,沒有這樣的說法。

不但我們不能理解,鄰居們也都不能理解。

但是,時間在不理解中迅速地就把事件後拉了,等你回過神來,一切都成為過去了。

幾十年,不過就是一眨眼的事。

時間過得真好,這是所有人都會發出的感歎。

我們感同身受。

一場曠日持久的,轟轟烈烈的階級鬥爭結束了(反右、“文革”、反擊“右傾翻案風”、“批林批孔”,等等,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在這一過程中,母親後來身體不好,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

而我和弟弟,在後來的日子裏,分別考上了大學。

這是她過去怎麼也不敢想的。

歲月裏的老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毛澤東詩句

仿佛隻是一晃眼的功夫,母親老了,進入了暮年。

我自己也不知不覺步入了中年。

誰也沒有想到,父母在雙雙進入暮年的時候,居然離婚了。他們在年輕時,經曆了那麼多的磨難,沒有分手,卻在最和平的年代裏,結束了幾十年的婚姻關係。

母親很傷心。她不是傷心別的,而是覺得他應該是幾十年前就離開她。在她到農場改造前,她曾經和父親商量過,他們倆離婚。其實她那樣想,是有道理的。她不想連累他。她不連累他,其實是為了不連累孩子。如果他們離婚了,子女都會清一色的跟著他。如果跟著他,也許我哥哥高楓就不會那樣的極端(很難說,哥哥高楓的出事,就和母親因為出身問題而進了農場改造沒有關係。哥哥當年是看過《出身論》的,並且感同身受,有著強烈的共鳴)。但是,父親拒絕了。父親的拒絕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的是個男人。男人不應該做這樣的事。男人應該擔承。我記得當母親和父親商量這件事的時候,他們是失聲痛哭的。那哭聲很壓抑(不敢大聲,怕我們聽見,或者是更怕外麵的人聽見),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