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昔人未乘黃鶴去(2 / 3)

她說,她要好好愛他王子亭,也需要王子亭好好愛她。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她說,她以前多次重複說過,讓王子亭按自己的生活習性生活,不要刻意迎合她不健康的心理。隻有他自由自在地生活,她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最後,她多說了一句話,引起了王子亭的強烈反應。她說:“子亭,你不嫌棄我是叛徒的老婆,玉兒是叛徒的兒子吧?”

本來已心如刀絞的王子亭一聽此言,眼睛更紅了,“啪、啪”扇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以後你別再問我這話,問一次我扇一次。”

她抓緊了王子亭那隻打自己耳光的手。他淚水漣漣,重重地說:“你記住,我會永遠永遠地愛你。現在和將來,你和玉兒都是我生命的全部。”她聽後,忘我地吻了他身上的疤痕。王子亭幾乎眩暈過去。他又“啪啪”地扇了自己的耳光。她坐起來愣愣地看著他。

這一天,章紅玉提出要去見一見羅麗婭和諾娃。最近諾娃也不再到章家來了。王子亭和章紅玉自然知道這是為什麼。

王子亭知道章紅玉的心願,就陪她到了羅家。他與她都預料到了去羅家會出現什麼情景。

羅麗婭依然像上次一樣不理睬章紅玉,照樣彈她的棉。章紅玉走到彈棉機前,對著冷臉的羅麗婭,輕輕地叫了一聲:“姐!”

羅麗婭吃驚地抬頭看了章紅玉一眼,就又低下頭幹自己的活。

“姐。我今天是專門來向你說明叛徒的事實真相的。”章紅玉一字一句地說。

羅麗婭一聽此言,即刻又生了怒氣,大聲說:“你不要給我說這個問題。叛徒愛是誰是誰,反正不是我家羅長虎。以後,再跟羅家糾纏此事,你就別進羅家的門。你現在請便吧,羅家不歡迎你。”

章紅玉眼睛紅了。“姐。那個叛徒是我家李萬玉。”羅麗婭的所有動作嘎然而止。她平視著前麵的牆,一動不動。她沒有想到,章紅玉也知道李萬玉就是叛徒了。她是怎麼知道的呀?羅麗婭叮囑自己要沉住氣,別理章紅玉。章紅玉又追加了一句:“這是真的。叛徒就是李萬玉。”羅麗婭沉默一會兒,故意大喊一聲:“我不信!你胡說。李萬玉是地下組織一個優秀的負責人,已經被槍殺在了西山崗上。章紅玉,你一會兒說我丈夫是叛徒,一會又說自己的丈夫是叛徒。你是不是找叛徒找出了腦病?”

章紅玉淚就下來了。“可這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看到了過去的日偽檔案,裏麵寫得很清楚。是這些孩子們先發現的這批檔案。諾娃,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媽?”

這一下,羅麗婭真的吃驚了,回過頭來,盯死諾娃,問:“她說的全是真的?”

諾娃重重地點了點頭。“全是真的。我們發現檔案好長時間了,以前我沒敢告訴你。”

這時,羅麗―不可遏地跳下彈棉機,要發泄那腔久抑不散的惡氣,於是,先衝諾娃而來,喊:“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讓你爸背了這麼長時間的叛徒罪名,你還是不是羅長虎的女兒?”

然後,羅麗婭覺得這個時候不能再壓抑自己了,應該狂憤起來。於是,她又衝到章紅玉麵前,幾乎指著她的鼻子尖,大喊大叫了一番。

大家知道,羅麗婭衝章紅玉的喊叫是在出兩股氣:一是多年來對叛徒的痛恨。現在叛徒的老婆出現在麵前,就把氣都撒到了她身上。這正如前一個時期,章紅玉攻擊她一樣。二是對前一個時期章紅玉的惡劣表現極為憤慨。在批鬥羅長虎時,章紅玉極盡所能非難了他,居然還追到北京去挖掘他。羅麗婭今天的歇斯底裏到了極限。她暴跳如雷,狂鬧不止。章紅玉陪著流淚,軟話不斷,還順著羅麗婭一齊大罵李萬玉。

王子亭也幾次頓足大罵,還不由自主地又扇了自己幾個耳光。

羅麗婭主要是衝著章紅玉發泄,要她償還叛徒欠下的血債。見王子亭一個公安局長都打自己的耳光,顯然是替章紅玉自責受過,就勸自己消消火。

諾娃也進行了多次勸阻,讓媽媽靜靜心。諾娃說:“媽,怨怨相報何時了。再說,章阿姨也是無辜的,今天也是來充當出氣筒的,好讓你把多年積聚下來的對叛徒的怒氣撒在她身上。”聽了諾娃的話,羅麗婭減弱了叫罵聲。突然,章紅玉跪到了羅麗婭麵前。羅麗婭就停止了怨罵。

諾娃和王子亭都拉她起來,她卻一直跪著,也不說一句話。諾娃發現王子亭扭頭掉下了眼淚。他在想,這個可憐的妻子,正吞咽著叛徒丈夫帶來的一切惡果。這個剛直的女人,什麼時候在人麵前低過頭,可今天她竟然給人下了跪。這全是她那個叛徒丈夫作的孽。王子亭淚如泉湧,又扇自己的耳光。諾娃不解:“王叔,你別老打自己呀。”羅麗婭不再說話,一直沉思著,直到大家離開都沒抬頭看一眼:王子亭反複打自己耳光,他這是為誰自責受過?是替章紅玉?是替李萬玉?

接下來的幾天,羅麗婭不讓諾娃出門了。讓她詳細地把檔案裏的情況複述了多遍。她聽得很仔細,問了很多細節問題。諾娃覺得媽媽不會善罷甘休的。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章紅玉與王子亭的感情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

王子亭毫無顧忌地展現自己的個性和生活習慣,身上李萬玉的影子越來越顯現。可章紅玉已經覺察不出來了,從內心深處覺得這些都是王子亭本身所固有的。最主要的是這些都是她最喜歡的。

章紅玉過了一段極度揮灑自己情感的日子。這是她對過去多年壓抑自己情感的索取。

以前,她是不大喜歡做郊遊、踏春之類的戶外活動的。年輕時,她對自己家煙田迷戀過一段日子,那是因為那裏有她初戀情人李玉。迷離的順澤城已不在眼前,到田野漫步或狂奔的雅興也沒有了。這些年,到了熊林後,她很少為散心去郊外了。

近來,去郊外樹林、山腳小河邊走走的興趣驟然濃厚起來。一有空閑,她就拉王子亭同去。風和日麗她要去,陰霾霧罩她也要去。在壞天氣中的她,往往愁雲密布,氣性沉鬱,時有表現出一些神經質。她說,痛苦像冬天裏的寒風,低聲哀號著,在荒涼的胸腔裏呼嘯,凶猛地鑽進心靈深處狂奔。任憑你怎樣叫:“停住,停住。”它都一往無前,把你的痛弄到極致。王子亭能看透她的心,那是某種東西一去不複返留下的悵惘,是徹底卸掉某種心理重負後而產生的身心疲憊,也是一種長久的習慣性追思驟然停止而出現的不適之感。

他感覺得到,章紅玉在極度適應眼前的現實。在天氣好的日子裏,她故作年輕,在田間學燕子飛舞,到滑溜溜的河岸邊與細浪清波絮語。她會突然張開雙,臂,高呼:“讓我們沐浴溫煦的陽光吧,子亭。讓我們到樹蔭下銷魂去吧,子亭。”

有時候,她會同他探究一個嚴肅的人生問題:“子亭,當幸福要跑掉的時候,應該不應該雙膝跪下去挽留?當幸福來臨的時候,要不要伸出利爪去抓牢?”他知道,她並不需他做出回答,隻需送上專注的眼神就行了。這個時候,有些文化的她,會繼續用她覺得內涵豐富的詞,來表達另一個思想:“過去,快樂有一個集中點,就是回憶順澤城。光芒閃爍的戀情,往往會讓曆史的碎片變成現實中的幸福。許久以後,一些記憶中的東西開始模糊,這是因為受到了新近生活的衝擊。現在該使人明白了,空守無益的忠貞是徒勞的,堅守的希望已經破滅了。子亭,現在你感到幸福了嗎?反正我是幸福的。不要反感一些人的居心叵測,有哪一種感情不受世俗的譴責呢。兩顆心既然碰到了一起,就要克服千般阻撓走下去。拍動著翅膀,相互呼喚著,我們飛吧,燕子。我真的真的很愛你,子亭。”

王子亭清楚地知道,她之所以要愛他,是因為有以前對李萬玉根深蒂固的愛做基礎,是對李萬玉愛的一種追加。這不得不弓發王子亭加倍回報她給予的愛。

這個時候,諾娃和羅麗婭、章紅玉、李雙玉、壞鼻頭等,都不知道王子亭就是叛徒李萬玉,隻有王子亭本人心裏清楚。

因此,王子亭從心裏真正感受到的是章紅玉對李萬玉的愛。當然,說到底那就是對他王子亭的愛。

王子亭留戀眼前的生活,章紅玉與他彼此深深愛著,曆史與現實疊加著去愛。親生兒子李雙玉爸爸爸爸地叫得親切,發自內心地叫。他則回報一份無私的愛給自己的兒子。

王子亭全身心地享受著這種畸形的幸福生活。他經曆得太多太多,有享受這種生活的心理素質。

然而,有一種從骨子裏冒出來的折磨在摧殘著王子亭的心靈,想打自己耳光的念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他開始經常去烈士陵園燒紙叩頭。

章紅玉過了一段變了味的癡情日子。

一天晚飯後,王子亭又像往常一樣給她點上一袋煙。她吸完,閉了上眼睛,慢慢回味王子亭的點煙動作。她覺得,這個時候的王子亭不再裝了,沒有一點做作,一切都是自然表露。章紅玉心裏鼓鼓的:他真的那麼像當年的李萬玉。整整一個晚上,章紅玉不想睜開眼睛看眼前的這個男人,一直閉著,直到睡了過去。

這之後章紅玉極為留心王子亭的行蹤。因為她發現了他經常獨自一人去那個烈士陵園。有幾次她跟蹤了他。她遠遠地看著他無聲地跪在墓前,久久不起來。

有一次,章紅玉看到王子亭跪在墓前,嘴裏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在說什麼。正想再靠近一點,身後有人拍了她一下肩。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羅麗婭。

羅麗婭悄聲說,她已經幾次見到王子亭獨自一人來這裏了。他比咱們烈士家屬到這裏來得都勤快。

兩個女人都懷著極為複雜的心情往回走。一路上都沉悶無語,動作遲緩,走走停停,像要說什麼,卻又張不開口。

其實,她倆都在想同樣的一個問題:接下來應該去做一件事情了。她倆嘴上沒說,可心裏相通了,形成了默契。

第二天,羅麗婭去了章家一趟,沒說什麼實質性的內容,看了一看就走了。

接下來,章紅玉又去了羅家一趟,也不說什麼關鍵話,要麼流淚,要麼說個家長裏短。羅麗婭見狀,先說了個實質性的問題:“我們倆應該聯合起來做點事了。李萬玉是叛徒千真萬確。我們共同恨這個叛徒恨了這麼多年,現在知道是他了,但心裏還是沒著沒落的。”

章紅玉接了話:“李萬玉現在在哪裏?我倆都有義務和責任找到這個人。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我早已從翻譯張一強那裏得到了李萬玉就是叛徒的準確情況。可那個翻譯隻知道李萬玉叛變了,後來的情況,都是日本人一手做的,他一概不知。”羅麗婭盯她的眼睛。

章紅玉的眼光迎上去:“以後能怎樣呢,他肯定是活了下來。我有這個感覺,時刻感受到他還活著。他陰魂不散,飄蕩在我左右,在我心窩子裏折騰。但是,我拿不準他,抓不住他,奈何不了他。”

羅麗婭收回了眼光:“我們必須給自己的心魂一個交待。光憑感覺不行,我們需要的是真憑實據”。

章紅玉低下頭:“我找了,查訪了那麼多人,可我沒有找到有用的證據。孩子們的檔案已經證明了他叛變時的一切。後來的情況,檔案裏沒有一點記載。我們怎麼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