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3)

新地惆悵憂心忡

張躍到了新單位部門來報到,這個處室人員不多,外邊較大的房間裏有兩個男人,從相

貌上看一個比自己年齡大些,另一個比自己年齡小些,相互介紹後張躍知道他們都姓李,一

個叫老李,一個叫小李,兩個人都很客氣地稱呼他“張處長”。張躍也客氣地和他們點頭打

招呼,表麵上還是處長的神態,可實際上內心早就如大地震後的房屋垮塌得一塌糊塗了。那

位坐在辦公室角落裏的女同事,一半的臉被黑色的液晶電腦顯示屏遮擋著,可這半壁身形也

足以向世人昭示她的孩子可能也該上大學了,她沒有客氣地站起身來,隻是歪歪身子說了句

自己姓“錢”,抬眼瞄了一眼張躍後,眼睛生出的目光如同八爪魚的觸角,牢牢吸在電腦屏

幕上。張躍看到最裏邊還有一扇門,門牌上標示著“處長室”,他就向那處長室走去,隻覺

得自己像一具幹屍,隻有皮囊看起來還像個人。

“處長,”張躍笑著說,隻覺得自己麵部的肌肉和表皮錯位了般,“我來這裏報到——”

“請坐,請坐!”王處長客氣地站起身來,緊緊握住了張躍的手。這辦公桌就像王母娘娘在

他們倆之間畫下的一道銀河,落座的時候,兩隻手不得不分開了。

“唉——”王處長歎息道,“我很同情你啊,當初領導把你分配到我這個處室時,我還為你

爭取了呢,可是,沒有辦法啊,老兄——”

人通常都是這樣的:好事落身時,所有人都會來表功,都表示自己曾如何盡力,就好像泰山

向你壓來完全是靠著他來撐出一片天給你的似的;或者當泰山壓頂的時候,是他力撐著才沒

把你壓趴下,就是泰山落下砸到了腳指頭,也是他把泰山推開的,否則葬身泰山下的可就不

隻是腳指頭了……才落得好事給你的。自己在落難的時候,這王處長也來向自己表功,張躍

暗自慨歎,這口感的水平若自己是個三級小廚的話,那這王處長可就是個特級大師了。

“多謝王處長幫忙啊,”張躍命令自己的臉出現感激的紋路,“鄙人沒有求你幫忙,處長就

忙於先了,王處長如此體恤下屬,實在值得我學習啊……”

“哪裏哪裏……”王處長謙虛道,“隻是難為你在我這裏‘臥薪嚐膽了’……”

“哦,哦——”

張躍仍然笑著應和著王處長,人情練達即文章啊,可他滿腦子裏貧窮得竟然搜尋不到一個能

夠拿得出的詞彙來。

“我們都知道,”王處長又說道,“趙處長怎就那麼想不開啊,唉,年齡大了,沒什麼希

望了,也難怪,不過,你還算年輕嘛……”

嗬!這王處長的希望的理由比失望的原因更加讓人難過,張躍再也無法調配自己的麵部神經

了,他也無法感知當時自己的表情是否像一座遠離大陸的孤島一樣的特別。

張躍從處長辦公室出來後來到被安排的辦公桌邊,坐下後,打開了辦公桌上的電腦,他努力

讓自己專心盯著屏幕,竭盡全力向那位角落裏的“八爪魚”學習,可是,他絕望地給自己下

了個結論:自己不及一個女人!沒多久,他起身到衛生間去了。當他從衛生間走出來,才到

辦公室門口的時候,裏麵的議論讓他不好意思進去了。

“這小子怎麼這麼倒黴啊?”小李的聲音,“這次輪崗不是變相擼了他的位置了嗎?”

“我聽說——”老李的聲音,“說是廳長不喜歡他……”

“有人說他太像個官了,”錢“八爪魚”說,“訓斥手下人像訓斥三孫子……”

“我還聽說,替代他的那個孫鐸跟我們新來的廳長關係……”

“噓——”

與此同時,房間裏鴉雀無聲,卻好像滿房間的黑色的烏鴉雜色的花雀都飛到了張躍的身上,

讓他不得不現身了。他進入房間,有意避開他們的目光,仿佛自己是個賊,又好像自己做了

虧心事,心底仿佛有塊堅硬的石頭抵在胸口,而且愈來愈沉重……

叢兢下班回到家裏的時候,看到張躍的鞋。此時,婆婆已經備好晚飯,叢兢和老人家

打過招呼後就向房間裏走,張躍正在書房裏。叢兢來到了他的身邊,看到電腦屏幕上整塊

都是橘黃色的圍棋棋盤,伴隨著脆生生的“嘣”、“嘣”的聲音,一個個白色、黑色棋子貼

在棋盤上了,這聲音像和尚念經敲打木魚發出的聲音那樣緩慢而與世無爭。叢兢站在他的身

後好一會兒,雙手揉揉他的肩膀。

“今天你去新單位報到了?”叢兢輕聲地問,“還好吧?”

張躍沒有聲音,眼睛盯著電腦屏幕,白色的黑色的棋子間隔著出現。

“到了新的單位,”叢兢說,“新的開始,反思一下自己,揚長避短吧……”

“我真的很凶嗎?”張躍的眼睛沒有離開屏幕,他問,“從前很像個‘官’嗎?”

“是啊,是啊!”叢兢脫口應道,“在單位怎麼凶我不知道,但就是你這‘大男子主義’,

還有那種自高自大的情緒也真夠我受的了……有句俗話‘船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官’

是要領導‘兵’的,可這‘兵’得追隨‘官’啊,你得讓‘兵’心甘情願地追隨你啊,三

國時期的劉備不會扛槍打仗,但會哭,哭得人心,得天下;毛澤東本是一個文人,沒有打過

一發子彈卻要了那麼多敵人的命,成為開國元首……要得人心呢,不是因為是‘官’就對‘

兵’凶啊……”

張躍沒有任何的反駁,眼睛依舊盯著屏幕。許久,他說:“當初你為什麼選擇我而不去嫁給

他孫鐸呢?”

“你——”叢兢輕輕歎了口氣,“都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還總是揪著過去那陳芝麻爛穀子

的事幹什麼?”

“溫故而知新呐,”張躍幽幽地說,“那個孫鐸一直不服輸你嫁給我,總是和我爭奪,這一

次不知道怎麼跟新廳長搞上關係了,終於奪了我的位置了,不知道是否還要奪我的家庭呢!

“別想那麼多!”叢兢道,“領導幹部崗位輪換本是政策嘛,誰也不會在一個崗位上一輩子

的,不過,孫鐸真的跟你們廳長關係很好嗎?”

“應該是!”張躍道,繼而歎息道,“提拔,提拔,要有人提,還要有人拔啊,可是,我呢

,隻有人在領導麵前‘提’及我的弱點、不足,卻沒有人‘拔’出我的優點、我的聰明智慧

、我的能力……可他孫鐸卻有人‘提’也有人‘拔’……”

“看來他的為人關係處理方麵要比你溫和多了……”

“哼!”叢兢話還沒說完就被張躍打斷,“他比我好,你去找他好了!”

一時間,叢兢啞口無言,深深地呼吸了口氣,叢兢說:“我知道你心裏鬱悶,我不跟你爭什

麼,隻是希望你在新的單位能夠改掉自身的缺點和不足,讓那些個傳言不攻自破才好……”

“還是趙處長選擇的灑脫,”張躍道,“離開了這個世界,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裏的痛苦,

離開了這個世界裏的醜惡,離開了這個世界的喧嘩,一切就都解脫了,解脫了……唉……”

張躍站起身來,從叢兢身邊走過,到了餐廳時,母親叫他吃飯,他隻哼了一聲就到門口,

蹬上皮鞋就向門外走去。叢兢追到門口,打開被張躍摔上的門問:

“張躍——你到哪裏去?”

“放心,”樓梯廊道裏傳回一個低而沉悶的聲音,“死不了——”

天色已經暗淡,暮色四合,偌大的住宅小區裏竟沒有行人,當然這本是吃晚飯的時間,散步

的人還沒有出來。張躍走出小區,順著街邊來到江濱大道邊的公園裏。這個公園是沿江兩岸

依天然地勢稍加修飾而建設成功的,既有天然之美也有人工雕琢的俊秀,是馨城人納涼的絕

好去處。可是,現在,在初冬的時節,江麵吹來的風雖不似北方的風雪透骨寒徹,卻也讓人

備感涼意襲心。張躍就在這江邊曲折蜿蜒的小徑上漫步,眼睛就像那城市的燈光在江麵上跳

躍似的,毫無定數。走著走著,草叢中傳來悲切的哭泣聲。他循聲望去,在樹叢下坐著一個

披頭散發的女人。

“遊惠!”張躍驚訝道,“你在這裏幹什麼?”

遊惠停止了哭泣的聲音,站起身來。

“張躍,”遊惠聲音沙啞地說,“我真後悔啊,我不該逼著老趙去爬什麼官啊,有人在就好

啊……可是,現在他扔下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真後悔呐……”

說著,遊惠已經泣不成聲,身體就要向地麵倒下去,張躍立馬上前扶住了她,她就勢撲到張

躍的懷裏大哭不止。

“別這樣……”張躍低聲地說著,同時雙臂用力扶助她的身體,他看到幾步之遙有一張石椅

子,說,“到那邊休息一下。”

把遊惠安頓在石椅上坐下後,張躍就站在椅子邊,準備要離開她,此時,遊惠又說話了。

“你說,”遊惠回頭望著張躍,在夜色和公園裏燈光的協同作用下,她的臉被樹影分割得七

零八落,簡直不成人樣。就這麼短短的幾天時間裏,一向時髦光潤的遊惠竟然像一張濕透了的

幹樹皮似的。張躍聽到遊惠又說,“我今後可怎麼辦呢?我可怎麼辦呢?……”

說著,她又哭泣起來,聲音抽噎,像燒煤的火車頭剛剛啟動,隻聽得一頓一頓地吸進氣聽不

見吐出氣來。看到遊惠那懊悔的不僅腸子就連腦漿可能都青了的樣子,張躍總算給趙處長的

死的價值標上了個明碼高價,全不是那天葬禮上人們品評得那麼低廉與輕視,至少他的老婆

還是這麼的以他為重!可是,那一句句“我可怎麼辦”的問話總讓人覺得像吃了夾生飯一樣

不怎麼舒心,那瓢潑大雨似的淚水倒好像是在可憐她自己似的。看著看著,張躍心裏未免

生出幾分恨意來。

“自己照顧好自己吧!”張躍冷冷地說,“哭的時候久了,淚水流得多了會傷身體的,回家

好好休息去吧,活著的人總還得繼續活著,哪怕如行屍走肉……”

“不,不——”張躍的話仿佛彗星掃過地球,生命消亡般的恐怖充斥著遊惠的聲音,“我不想

回家,更不敢回去,我公公見我就罵,我受不了了……”

遊惠恐懼的話語就像汽笛,劃破靜謐的夜空衝破耳鼓直入大腦深處,張躍心底那痛又仿佛

沙船駛過生出的殘浪,一個接著一個地向岸邊撞來。他仰望長天,隻怨恨自己的目光沒有

巨大的能量能夠把趙處長的魂靈還原成肉體之身,去的去了,到了早晚都要去的那個地方,可這活著的人該怎麼活啊?颯颯江風從汗毛孔鑽入體內,張躍一連打了好幾個冷戰。這

冷戰撞擊著他的神經,他的意識從模糊混亂中自動開始排序。

“你還是回家吧,”張躍勸慰遊惠說,“你不能總待在這裏啊!不要害怕,老人家思念兒子

過度,過激的話語還是可以諒解的,是吧?”

遊惠還是在那裏抽泣不止。

“要不,”張躍俯身說道,“我送你回家吧,好嗎?”

遊惠揩了揩眼淚站起身來。兩個人就向家的方向走來,一路上,兩個人像聾啞人在一起,遊

惠偶爾還會禁不住地抽噎一下,像大地震後的餘波,已經沒有多少能量了,過十字路口的

時候,張躍打著手勢,讓她注意過往的車輛。

張躍離開家門後,叢兢猶豫著是否追他,張躍那一句沉悶的“死不了”卻還是給了叢

兢一顆定心丸。她關上門後返回到餐桌旁,坐下來準備吃飯。

“他去哪兒了?”婆婆焦急地問她。

“我不知道——”叢兢搖搖頭說道。

“他最近工作上不順心,”婆婆依舊焦急地說,“會不會像趙處長那樣想不開啊?”

說著,婆婆放下手中的筷子,開始抹眼淚。

“媽——”叢兢看著婆婆那通紅的眼睛說,“不會的,不會的,您放心——”

叢兢說話的聲音像山穀裏的回音,在逐漸遞減而緩慢,這勸慰婆婆的話像餐桌上煮熟的鴨子

,隻剩下嘴還是硬的。筷子從手中不經意地滑落了,她豁然轉身,那身後的房門仿佛生出許

多無形的小手,直牢牢地抓著她的目光不放。許久那門仍然沒有開,她站起身來,向門口走

去,就要蹲下身來穿鞋,忽然,她又站直了身體,快步奔向窗邊。這目光的速度當然要比腳

步的速度快得多,並且可瞬間翻越許多雙腳不可能跨越的屏障。叢兢的目光就這樣

從自己的窗戶,穿過樹葉的縫隙,越過小區亭台屏障,她看到張躍正在和遊惠向家樓門走來

。終於看到張躍的身影,好像口中突然含上一塊糖一樣的甜膩,可遊惠的身影卻似糖含化

後口裏殘留的隱約的酸澀。

“你要去找他嗎?”婆婆的聲音依然焦急。看到叢兢欲出門的架勢好似黑夜裏的路燈突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