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3)

無心遺種情難生

不盼星星也不盼月亮,可黃昏還是來臨了,下班的時間也到了,張躍離開辦公桌前,出

了門以後,飛步上了電梯,在電梯下降的同時,心也隨著電梯降落般,有規律的跳動再不是

那平穩的間隔心電圖了。他就踏著這忽高忽低的心律,來到了兒子張順攀學校的大門口。此

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可教學樓裏卻燈如白晝,那白熾燈光漫射出窗口更加深了夜色的黑

暗。

張躍在門口樹影下徘徊,把自己的身形盡可能地藏匿樹影中,可是,有一個人還是分辨出他

來,他就這樣絕望地看著那個女人來到自己的身邊。

“你找我什麼事?”張躍問。

“你的忘性可以拿世界冠軍了,”單蓮娜笑著說,“在趙處長的葬禮上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

嗎,咱們敘敘舊,談談心,也談談‘新’嗎……”

“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的……”張躍說,卻被單蓮娜的話橫空斬斷。

“嗬——”單蓮娜又笑,說,“不愧為官員呢,美國國務卿、俄羅斯的國家杜馬看起來也沒

你忙嘛……”

“你說什麼秘密?”張躍沒有理會她的嘲諷,疑惑地問道,“我哪裏還有個……”

此時,大門口有學生出出入入。張躍的眼角並非心不在焉地留意著,從過往學生的身邊滑過

又忙調離目光,仍沒有見到自己兒子的身影,他舒了一口氣,那口氣如長城那樣長。

“我們到那邊的角落去吧,”張躍指指近處一個花叢說,“那裏安靜些。”

兩個人就來到那角落的僻靜處,兩個人的身影和樹影在夜色裏融合般,讓人感覺不出那裏還

會有生物存在。

“你知道嗎?”單蓮娜說,“你的兒子在我的班上,他長得太像你了,我第一眼見到他就知

道了他是你的兒子,看到了他,我就像看到了你一樣……”

夜幕中,張躍聽到了一個女人忘情的獨白,像電影的畫外音,他心底卻如遠處那白熾燈一樣

閃著清冷的光芒。

“這許多年來,”單蓮娜哀怨的聲音,“我在異國他鄉,飲盡那份孤獨,每當夜深人靜的時

候總會想起你來……”

“這如果就是你所說的秘密,”張躍冷靜地說,“那我就要走了……”

“別走……”單蓮娜道,手已經抓住了張躍的胳膊,“不要對我這樣絕情,好嗎?”

張躍用另外一隻手欲把那抓住胳膊的手用力挪開,可是,那雙抱著自己胳膊的手卻像一個

母親抱著個才逝去的嬰孩一樣,拚命地遲遲不肯放手。

“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張躍直言道,“就更談不上‘絕情’了……”

“可是,”那單蓮娜的聲音唏啜著,變成重音符般,“我有感情,重感情,我為你付出了十

八年的孤獨,十八年的生命時光啊,我為你付出的太多太多……”

說著,夜色下,單蓮娜臉上泛著光澤,泣不成聲。

“你看你……”張躍看到一個女人如此傷心,頓生憐憫之心,他語氣柔和地說,“別哭,為

了我……你這樣不值得的……”

“不!”單蓮娜哭泣的聲音帶著堅決,“為了我的愛戀,我值得,還有我們的愛的結晶……

“你說什麼?”張躍又迫切地問,“什麼……結晶?”

“我們有一個女兒,”單蓮娜說,“她跟順攀同在我的班上,他們是同學……”

聽到這個消息,如果說猶如晴天霹靂,倒不如說彗星撞在地球上,那新聞的分量足可以製造

地球上人類的混亂。張躍驚得立在那裏,如一具僵屍,毫無生氣。思緒如魂靈出竅般,跨越

時光隧道回到十八年前……

“那不可能!”張躍的魂靈從十八年前閃回又歸附於體,斷然說道,“我沒有任何印象我曾

經……又怎麼可能有什麼女兒?”

“是啊,你不相信,因為那時你醉了,” 單蓮娜焦急地說,“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哪

知道,我到了美國後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

“那是不是……別人的孩子?”張躍揶揄著,終於把餘下的話吐了出來。

“天哪!”單蓮娜仰望黑暗的蒼穹,哀歎道,“那段時間,我隻跟你一人有過關係,我對天

發誓絕無他人!”

盡管這是黑夜,盡管這是在校園的角落,遠離城市的喧囂的一切,卻反襯出他們說話的聲音

在夜空中放大,在遠處的燈光下,好像有誰喊著“一二,向左看齊”的口令似的,每個從門

口走過的人都會像演員出場時麵孔與身體成九十度角般以求得與觀眾最大限度的共鳴,張躍

感到台下的觀眾反倒成了主角般,他可不願意當什麼主角的。

“那也不能證明你的女兒是我的孩子,”張躍說,“也許你忘了什麼……”

說罷,張躍轉身大步離去,背後跟隨而來的是單蓮娜的哭泣聲音,那聲音越來越渺茫了,當

他完全聽不到那聲音的時候,他發覺自己已經離開了兒子的學校,就好像士兵拚命地跑著,

終於把堆滿死人的戰場甩得遠遠不見的時候,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一樣,張躍兩腿發軟,疲憊

不堪,思緒彌漫紛亂像朔方四月飄飛柳絮的天空。他就這樣信步走著,走在空寂的大街上,

路燈把他孤獨的身影一會兒拉伸變形,一會兒揉碎無形,就如他心中的疑慮一樣折磨著他。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自己在仕途上遭受如此重創,為何憑空又多出了個女人來

糾纏呢?仔細回憶十八年前的一次醉酒,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追憶出與單蓮娜行事的過程

,可她確實那般信誓旦旦,真誠得無可挑剔、無懈可擊,難道自己有瞬間的失憶嗎?想到此

,身體瞬間爆發的能量逼出的冷汗幾乎讓他虛脫,他再也無法挪動雙腿,就勢蹲下身體坐在

馬路的邊沿上。忽然,手機響了,取出一看是叢兢的號碼,頓時,手抖動了一下,手機掉在

地上,那號碼還是那麼執著地閃現著,他撿了起來。

“你怎麼了,”電話那邊叢兢道,“這麼久都不接電話?你現在哪裏?還不回家吃飯嗎?”

“我……在路上,”張躍聽著這麼一長串的問題說,“我現在就回去。”

合上手機,叢兢的聲音仍在耳邊繚繞,他想起當初想要個孩子的時候,結婚半年多了才好不

容易懷上兒子張順攀,即便是醉酒不省人事之時和她單蓮娜有那麼一夜,又有多大的概率懷

孕呢?想著自己是工科院校出身的,還算得出來這事件發生的低概率,況且自己對此毫無印

象又怎麼可能呢?他猛地站起身來,仿佛瞬間釋然,揚手叫了輛的士,向家駛去。

叢兢坐在餐桌邊,才放下與張躍通過電話的手機,手機又發出了短信息的聲音。隻見那信息

寫道:小才女,知道我在等你嗎?你對少年時代的我毫無鮮明印象,卻讓小生心生

挫折茶飯不思啊,靈魂與氣韻均與故鄉絲絲相連,終生難脫的,我最喜歡的故鄉的山丹花可

否盛開與人芬芳呢?

叢兢暗笑:這徐戊寶還真有文采,既含蓄又不失尊嚴,要說印象深刻,除了那次雪山上白樺

林中他的那首歌《白樺林》,還真沒有太多的鮮明印象,人家來了信息,自己毫無不回信息

之理,再說禮尚往來本就是中華民族的傳統嘛,自己大可不必植傲慢無禮於他人心中,更何

況是同學呢。

叢兢回信息寫道:對不起,這兩天我特別忙,一直記掛著回信息給你,直到今天此

刻。你是不是思念故鄉了?

一會兒收到徐戊寶的信息:此刻正是。不但思戀故鄉還思念故鄉的人故鄉的事。說

實在的,中學時比較懵,數理智力不錯,心智卻並未全開,一抹紅卻記住了,我們都變了,

還有其他同學也變了,好在我們擁有了智慧,不再天真而從容不迫。

叢兢回信息道:你可以當作家了……嗬嗬……

又收到徐戊寶的信息:豈敢!坐家夢雪而已。對了,你以前看過俄羅斯的小說嗎?

叢兢略一沉思,回信息道:有,指哪部?

徐戊寶速回信:《日瓦戈醫生》。

叢兢在大腦裏搜尋,仿佛拿著探測儀,實行地毯式搜索後,她無奈地回信息道:遺

憾!沒看過,倒看過《葉卡捷琳娜二世》,那醫生對你有何觸動?

心中正在暗歎徐戊寶知識淵博,簡直勝過她這個理學博士。記得曾經有位教授發出精辟的

論斷與比喻,這“知識”就仿佛一棵大樹,知識的基礎就是樹幹,知識愈深學科分得愈精細

,就像大樹的枝杈,每一個樹梢都懸掛著一個博士,每一個同專業的博士基礎都一致,而每

一個樹梢都是獨立而不相互幹涉的,也就是說,博士隻是在其專業領域可稱其為“博士”。

像超市貨架上的商品,那是根據用途而明碼標價的,若把洗衣粉當成麵粉食用,那可就是購

者的無知了。自己也就是一個生物學領域的博士,徐戊寶倒可以堪稱沒有頭銜的“社會學博

士”……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又收到徐戊寶的回信:哪一部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

廣袤寒冷的國土上,可以產生深沉無以言述的感情,那常年白雪鬆林白樺與我們的故鄉何其

相似,可曾想過呢?

叢兢回問道:就像《三套車》歌中唱道:冰雪覆蓋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還有那白樺林的美景嗎?

才發出去信息就有些懊悔,自歎自己隻有“理學”知識,而“文學”素養卻遠不及他。

徐戊寶又回信息道:國內的文學有時和國人一樣略顯膚淺,既源於中國的哲學宗

教傳統,也源於地貌氣候。深沉的感情是有其誕生的土壤和文化背景的,在富裕和諧太平盛

世的歐洲就比多災多難終年風雪苦難的俄羅斯更少誕生的機會,也更少戲劇性與感染力,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