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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鬱夢心神寫滄桑

夜晚,月明星稀,喧鬧一天的城市嘈雜也被吞沒在夜色中,周遭如此寂靜。那些閃著光

亮的窗格中,是一個一個由男人女人老人幼子組成的溫馨的家,他們平靜而快樂地活著,隨

著生命的周而複始,沿著生命的規律而快樂地活著。可是,並非所有的家庭都快樂,快樂都

相似,不幸和悲哀卻有千差萬別。叢兢來到梅路1號,抬頭向上望去,當她看到那301

房間的窗戶透出了燈光,心頭掠過一陣緊縮般的激動。

她悄悄地上樓了,到了樓梯的二層半轉彎處,竟然發現一道光把樓梯分割成三段,她躡手躡

腳地到了門口,推門進去,沒有任何聲音,再往裏邁幾步,看到張躍正趴在桌子上,幾個酒

瓶子都底兒朝天……

叢兢忙走過去,把手放在張躍的肩頭上,也許她的體溫迅速傳遞到張躍的身上,他顫抖了一

下,抬頭看了一眼叢兢,無言無語又倒下去,胳膊碰倒一個酒瓶,酒瓶滾到桌邊,叢兢立

刻伸出手來欲挽救那個瓶子,可是,那個瓶子還是落到了地上,“啪”的一聲,玻璃碎片從

地麵反彈起來,四處飛濺。叢兢望著張躍,欲言又止,餘光中,她看到一把掃把在房間的角

落處,她便過去,拿了掃把掃淨了地麵的碎玻璃,然後,她扶起張躍,努力把他扶到旁邊

的沙發上。當她勉強把他拖到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經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仿佛登完了泰山

的緊十八、慢十八、又十八的盤山道。

叢兢蹲在沙發邊,看著張躍,此時的張躍頭發蓬亂,衣著不整,眼睛裏忽然多了些什麼。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叢兢理智地說,“這是誰都不願看到的結果,沒有發生的事情,我

們盡量避免,可是,既然已經發生了,那一切都無法挽回。你瞧你,何苦這樣傷害自己呢

?我真沒有想到,人到中年,經曆了無數的大事小情,你怎麼這麼經受不住挫折……唉——”

張躍的眼睛毫無生氣,呆呆地瞪著天花板,無言,似乎再也不想說什麼!也大有一種無所求

無所爭的超脫,還混雜著隻求速死的表情。

“唉——”叢兢默默地歎息道,“想想你這段時間,也真是遭遇人生莫大的低穀,先是仕途

上的挫敗,再就是家庭的動蕩……這麼多的事情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叢兢說著的同時,把徐戊寶的“旁觀者”的理論不自覺地應用到實際生活中了,此刻的她就

在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來幫助張躍跳出他遭遇重創的悲傷,幫助他修複傷口。可是,人區

別於動物的文明卻在張躍的口裏仿佛曠世瑰寶,因無價而束之高閣——他終不肯說一句話。

“我知道,”叢兢道,“人啊,兩條腿,缺一條腿人還能夠走路,可是兩條腿都斷了,人就

要倒下了。這事業和家庭,就是兩條腿,咱不是哪條腿都沒斷嗎?隻不過是受傷了,傷得有

點重而已……”

張躍還是躺在那裏,隻有眼瞼的一開一合,這種無法回避的生理需求,使他看起來似乎還是

一個活物。

“那官位沒了就沒了吧,不是還給咱安排崗位了嗎?咱還有希望,咱還可以東山再起啊!”

叢兢轉含蓄意指為直截了當,她繼續說著,“我們從小就學習過‘臥薪嚐膽’這個故事了,

你想想古代的越王勾踐,他連國家都沒有了,但卻能做到臥薪嚐膽十年,最後收複國土,重

新為王,如果在他國破山河在的時候,他抑鬱自殺,哪裏還有後來的成功啊?”

張躍依然瞪著天花板,無言!張躍對叢兢的話語的毫無反應並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這個時

候,她懂得控製自己的情緒是何等重要!

“讓我們再看看距我們還不算遠的上個世紀,家喻戶曉的偉人鄧小平,我們都知道他的一生

可謂三起三落,最悲慘的時候是去蹲牛棚,”叢兢繼續說,“若他抑鬱而死,哪裏還有社

會變革的宏偉韜略的實現啊?世上凡成大事者,必遭磨難,苦其心智而成大業,想想咱們現

在的這點挫折,比起那蹲牛棚不知好上多少倍啊!”

張躍還是瞪著天花板,一言不發。好像叢兢為自己的理論所提供的例證都如天上宮闕,那是

偉人,心中有偉大的設想,而他自己是多麼可望而不可即啊!

“得意不忘形,失意不氣餒!”叢兢搜腸刮肚,恨不能把這許多年來儲存的經典故事、富含

哲理的詞彙都統統拿出來,可是,任何的激勵話語、偉人經受的磨難都不能激出張躍半句話

語。叢兢呆呆地望著張躍,到這個時候,她已經預感到張躍的確患上了精神抑鬱症,她在極

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關於家庭……”叢兢聲音有些哽咽,“我原諒你了……雖然我們的感情出現了巨大的裂痕

,可是,我們可以去修複它的……至於她,人既然已經去了,不可複生,我勸你還是放開些

吧……張躍,你倒是說話呀?”

張躍還是如同一具僵屍,沒有任何生氣,叢兢別過頭去,她不願張躍看到自己在流淚。

也許是酒精開始起作用了,張躍的神經也抵不住這威力,那呆滯的目光終於被眼瞼強

行遮蓋——他睡著了。

叢兢給張躍的身體上蓋好被子,走到陽台處,摸出手機。

“溫柔,”叢兢對著電話裏的人說,“張躍的症狀的確像得了嚴重的精神抑鬱症,幫我找一

個醫生,好嗎?”

張躍就躺在那裏沉睡,仿佛人類最初的死的樣本,意識也似乎脫離軀體飛走了。在一團煙

霧彌漫的空間,一個身影又出現在眼前,從身邊飄過,張躍忙追了去。

“趙處長,你等等我——”張躍拚命地大喊,“你等等我——”

身影忽然就停下了,那頭左轉右轉似乎在尋找著自己。

“等等我,我要跟你去了,”張躍慌忙說,生怕趙處長的影子一下子就消失了,“我要跟你

去——”

“怎麼了?”趙處長的靈魂的聲音,“你不是一直都下不了決心嗎?人世間不是讓你很留戀

嗎?”

“我——”張躍說,他的問話刺痛了張躍的靈魂,“我真的很失敗啊,而且敗得很慘痛,仕

途跌落低穀,婚姻岌岌可危,我慚愧,愧對任何人啊,也無顏麵對任何人啊,我不知道,為

什麼人世間會有那麼多的災難,為什麼現實與理想存在著如此大的落差,使我失去全部希望

,我真的想離開那裏……”

“跟我走,”趙處長的靈魂發出了聲音,“跟我走就是要到陰曹地府,你不害怕嗎?”

“怕?”張躍反問似的冷笑道,“活著的凡人對於死隻有概念,對於死亡的未知性導致了活

人的恐懼,這種恐懼源於活人並不陌生的各種各樣的死態,和活著的有靈性的人完全不同,

所以活著的人感受死是恐怖的。可是,你知道,死可比活著容易啊,活著多受折磨,多受煎

熬啊,快把我也帶了去吧!”

“好吧,”趙處長的魂靈發出了聲音,“你就跟我走吧……”

張躍隻覺得自己似乎是在飛,向遙遠的黑暗中的一束光亮飛去,眼看著那暗藍色的光亮愈來

愈近,愈來愈清晰,忽然,單蓮娜麵如白紙,披頭散發地出現在那青藍色的光裏。

“你和她在一起嗎?”張躍膽戰心驚地問,“我也要和她住在一起?”

趙處長停止了飛翔,像麵對一個無知的幼童一樣轉向,用那並不十分真切的肢體把一個深奧

的謎底展示出來。

“不——”張躍歇斯底裏地大吼,“我要回去——”

隻覺得自己在奮力掙脫趙處長握緊自己的手,想要往回跑,可是,卻怎麼也掙脫不了趙處

長那無形的手臂與那股無窮的力量……

張躍渾身大汗淋漓,一陣狂喊亂叫,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叢兢出現在視野裏,意識也恢複

了正常,他變得安靜下來,目光又開始凝聚到天花板上,還原了原始的死的樣本狀態。

這時,有人敲門,叢兢起身去開門,進來一個女人,四十多歲,像個醫生。叢兢和她正在嘀

咕著什麼。

“他受到過什麼重大的打擊或者刺激嗎?”那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哦……”叢兢壓低了聲音說,“工作上遇到了挫折,官位沒了……哦……還有……沒有了

……”

張躍聽著叢兢的回答,他很明白叢兢的“還有”和“沒有”的意指。

“精神抑鬱症和神經分裂症完全不同,”那個女人說,“精神抑鬱主要症狀就是情緒低落、

思維遲緩和運動抑製,因為抑鬱症病人的思維是正常的,所以極度容易產生自殺的念頭並且

很容易實施……”

“他就在那裏……”叢兢指引她來到客廳的沙發邊。

“這是我的一個醫學界的朋友,醫學博士,孟博士。”叢兢把那個女人介紹給張躍,“主攻

精神相關疾病……哦,別說什麼病了,就是心理谘詢之類的,是吧?”

叢兢可能怕“精神抑鬱症”這個名詞刺激張躍的神經,怕張躍暴怒把她趕走?不,她錯了,

其實,張躍暗想,一個人都要死了還會在乎這些嗎?可是,那避免刺激你的話實際上就是刺

激你的話,她的話裏最刺激張躍神經的就是“博士”這兩個字。想他張躍當初若不從政的話

,是不是到現在也是某個專業領域的博士了?博士帽,隻要戴上了就摘不掉了,終身製,不

像這烏紗帽,想戴上還真不容易,不想摘的時候卻那麼輕易地被摘走了!

張躍還是無言,也不去看她們,依舊盯著天花板。也許那個女人見了太多的精神抑鬱症,所

以對張躍如此的冷落她卻沒有絲毫的尷尬,反而落落大方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餘光中,張

躍能感受到她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可這一切在張躍看來就是嘲笑,嘲笑他的失敗!嘲笑

他所有的失敗!

“我這裏有十二個問題想問問你,你隻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那個女人溫和的

聲音。

張躍無言,不理不睬。

“我知道你很疲倦,”那個溫和的聲音又在耳畔回響,“你沒有任何聲音或者搖頭點頭的動

作,我就認為你回答‘是’,其他則認為你回答‘不是’。”

於是,她開始問了。

“你是否感覺沮喪和憂鬱?”

張躍無言,絲毫未動,但心裏卻在想:何止沮喪啊!

叢兢瞧瞧他,回身對那女醫生說:“是,他經常是。”

“過去常做的事,現在做起來是否感到吃力?”

張躍無言,絲毫未動,但心裏卻在想:何止吃力啊!還經常遺忘,智商好像低下了很多。

叢兢卻發出了聲音:“是,他是。”

“你是否無緣無故地感到驚慌和恐懼?”

張躍無言,絲毫未動,但心裏卻在想:何止驚慌和恐懼,莫名其妙地盜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