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振海沒有聽特支的彙報。他對蒲冬陽說,我的工作組已經找支隊半數以上的幹部、上百名戰士談了話,情況大致了解了,你的彙報材料我帶回去看。於是,蒲冬陽的那份經過千修萬改並且突出了官兵關係的彙報稿子,被裝進了郭秘書的文件包。彙報稿是經寧叢龍親自修改定稿的,首長不聽,就跟自己的文章沒發表似的,寧政委多少有點遺憾。心想問題也不大,總隊的彙報稿裏,特支的內容很充分。
原以為龍振海就要走了,正調車,他突然指示一大隊全體集合。他說有幾個問題問一下,大家隻須舉手就行。
賀東航注意到,龍振海像連排長們隊前點名一樣,以齊步走到隊列正中,向左轉,喊了聲“同誌們”。而不像有的大首長,隊前講話是踱步上向,似乎走了齊步就掉了架子。當列隊官兵立正向龍振海行注目禮時,他舉手還禮,說了聲“稍息”,而不似有些人說成“請稍息”。“稍息”是口令,不用“請”。哪有喊“請衝鋒!”“請臥倒!”的?
龍振海隊前提問:“戰士們注意:今年以來,幹部沒有找你談過一次心的——舉手!”
麥寶沒想到是這麼一道題,還沒想清楚該不該舉手,右手就不由自主地往上抬,蒙荷狠拽他一下:“聽清了再舉!”他心想是不該舉。蒙荷不記舊仇。滿場也沒舉手的。
龍振海繼續問:“今年以來,幹部找你談過一次心的——舉手!”
麥寶趕緊舉手。蒙荷沒舉,麥寶聽動靜也沒幾個舉的。心想舉錯了,又趕緊放下,命令右胳膊,任憑龍副司令問到“談兩次……”“三次……”“四次……”也不舉。直聽到“談了五次以上的舉手”,意識到這個數大概像斑鳩眼的個子——不會長了,才刷地舉起手,他的左鄰右舍和後頭都高舉了手,如同升起了一片梅花樁。
龍振海指著麥寶:“說說都誰給你談過心?”
麥寶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連忙又挺直了:“是,我回答。排長、中隊長、指導員都談過,夏大隊談……五次!回答完畢!”
龍振海又指指一個女戰士:“你說說!”
這女戰士幹脆利落一氣答完:“是我回答排長一周談一次中隊長指導員一個月談一次副大隊長談十一次回答完畢!”
甘衝英瞅瞅副大隊長,逮個女兵瞎談什麼?
龍振海接著下口令,把並列縱隊調成橫隊,拉開了前後排的間距,喊道:“甘衝英支隊長!”
“到!”
“你把一中隊排以上幹部的姓名和個人基本情況說一說。”
甘衝英答聲“是”!跑步到一中隊隊列前,略一穩定就逐人唱名,並流利說出他們的軍齡、年齡、籍貫。他用餘光掃到龍振海嘴角微微的笑意,心裏軟乎乎的。
蒲冬陽被指定到二中隊,內容追加了幹部家庭的基本情況。在葉三昆、寧叢龍期待的目光中,蒲冬陽不負眾望。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說出了一位排長的母親患了乳腺癌,手術費花了多少錢,外債欠了多少。一名排長是大齡單身,為了解決婚戀問題,支隊剛把他從西郊執勤點調到市裏來。龍振海和總部工作組人員連連頷首,流露出讚許之意。作戰部一位參謀翻著調查記錄,暗示龍振海這不是瞎蒙。
接下來的情況就很尷尬。龍振海又命大隊幹部當麵叫出班長的名字,中隊幹部叫出全體戰士的名字。賀東航心想,這該沒啥問題吧,其實遠不是那麼回事。夏若女不錯,呼點利落。賀東航聽得明白,寧叢龍介紹他時是稱他原來的職務:代理大隊長,並說這次捕殲戰鬥中,在一線率兵接敵的就是他。估計打人的一筆賬可能抹掉了。副大隊長對女班長很熟悉,而對兩個男班長卻叫不出名字。賀東航原以為他緊張,但他的目光卻是散亂的,驚悚不安地在兩個班長臉上遊移。那倆班長擰眉立目直咬牙幫骨,恨不能臉上顯出字來。賀東航替他倆悲哀,感受到了被人遺忘被人忽略或者被人無視的痛苦。龍振海說,可能是緊張了,就說說他倆的基本情況吧!但副大隊長仍然說不出來,隻嘟念是班長,是班長……
這時已近正午,太陽的熱勁正足,明晃晃的,滿場官兵悄無聲息。大家原本滿身披掛,舊汗未幹又急出新汗。操場邊上的楊樹也在為熟人犯急,沙拉沙拉搖頭。障礙場上的各種障礙物包括跑道邊上的單雙杠們,也都把身影縮成最短,盼望這難堪的局麵出現轉機。等來的卻是更糟糕的事情:一、三中隊兩個指導員,竟對七八個戰士叫不出名。這就很丟人。口口聲聲愛兵,卻連兵名都不知,咋愛的!兩個指導員一臉苦笑,兩頭熱汗,都不敢正眼看甘衝英,直說名字就在嘴邊上,一緊張,你看看……甘衝英、蒲冬陽不敢看葉三昆、寧叢龍,恨不能扇倆小子耳刮子!
龍振海說:“你倆不是緊張,是不熟悉。再緊張你能忘了你弟弟的名?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弟弟。戰士多好啊,還替你們打掩護,談心五次以上!其實,你認認真真跟人家談個兩次,也不至於形同路人了。咱們帶兵的人,心裏要裝著兵!”他用粗短的指頭戳戳一個指導員的胸口:“問你愛兵有多深,士兵知道你的心。”
龍振海有些激動。賀東航做好了挨批的準備,想不到龍振海隻講了他的一段經曆。
“我當兵的第一年,幹的是飼養員。那時的市場當然不如現在這麼繁榮,逢年過節,連隊改善夥食,主要靠自己殺頭豬。當時有句話:槍是兵的命,豬是過年錢。新兵都想擺弄個槍炮,一見分給一副豬食挑子,傻眼了,心想早知道當兵喂豬,還不如讓俺爹來呢!這年冬天,老母豬要下崽,俺爹的心口疼也犯了,想我。頭一年怎好請假?張不開口。指導員把我喊去了,說小龍,回去一趟吧。我心裏話,我又沒說過,指導員咋知道的?後來才明白,我這個人愛說個夢話,白天想什麼晚上就說什麼,幹情報工作準砸鍋,指導員查鋪聽見了,又了解了我老鄉。他還給我個偏方,說他娘過去用過,靈。我一到家,見爹病得不重,就放了心,又拿那偏方一試,管用。我惦掛著老母豬,住了一天就回連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正趕上周末,大家都在俱樂部做遊戲。幾個戰士把指導員的倆眼蒙上,讓他挨個戰士摸一摸,聞一聞,叫出名來。一連幾個都讓他叫準了。戰士們一見我進門,上來就摟住了,讓我憋住氣,別出聲,把指導員推到我跟前。指導員一摸我的臉,有那麼一會兒沒吱聲,戰士們就起哄,摸不出來了吧!指導員左摸右摸,又抽抽鼻子聞了聞,說不對呀,小龍回家了,這會兒回不來呀……也不知偏方管不管用。我哭了,屋裏也沒聲了。我說,是我回來了指導員,俺爹病不重,是想我了,偏方……管用。當天夜裏,我跟豬睡一個圈裏……
這個故事在解放軍和武警部隊流傳了幾十年,有的說是編的小說,有的說是真人真事。我鄭重地告訴大家,這是我的親身經曆。我的指導員犧牲好多年了,他當師政治部主任的時候,在一次邊境作戰當中踩了雷……帶回吧,同誌們。”
龍振海轉身走了。他扭頭的瞬間,賀東航看見有兩粒晶瑩的東西在他眼裏閃亮。值班員也忘了報告。
賀東航大感意外。
他沒有想到龍振海會用這種方式調查官兵關係狀況,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用這種方法還真摸了點真實情況。首長要掌握真實情況簡直挖空心思了,可謂用心良苦。他更沒有想到,指導員竟然叫不出自己的兵。如果隻是坐在辦公室裏而不是親睹,是不會相信的。他當過中隊長,當年的兵至今還有人同他保持著書信聯係,有些兵在他腦子裏依然呼之即來。熟悉自己的戰士究竟需要多麼高的能力和水平?他記起一句名言:戰場上士兵都是為戰友而戰,這是為祖國而戰的直觀化、具體化。他真擔心,官兵關係如此淡漠下去,怎麼能引發出振臂一呼:“同誌們,為指導員報仇,衝啊!”那樣的戰鬥激情。他還沒有想到,龍振海僅用一段親曆就結束了調查,沒有疾言厲色,沒有橫批豎批。他想起了父親的話:傳統靠“傳”。靠誰傳呢?在傳統問題上,批下級無異於自批。
蘇婭跟著寧政委上了車,寧政委就在車上指示她:抓緊修改向龍副司令的彙報材料,成績部分要把捕殲戰鬥作為重點充實進去,要突出夏若女這類典型,並折射他們平時事跡,可以把他寫成一個模範踐行官兵一致原則的基層幹部。還要選擇一個按照新一代訓練大綱嚴格要求自己並苦練成才的模範,最好再找一個繼承前輩革命傳統的典型,是個女戰士就更好。現在的問題部分太細太雜,要壓。給你兩個小時修改,上午十點前必須送審。末了關切地說,你也一宿沒睡,要注意休息。
蘇婭聽罷基本懵了,下車就給賀東航打手機。賀東航既為蘇婭犯愁,也為寧政委犯愁。像寧叢龍這類將軍,早已把個人的榮辱同總隊綁在了一起。他確定這三個典型的動機是為了展示總隊近年來軍政訓練的成果。他確認典型的方法也是唯物論的認識論:實踐檢驗、終端問效,先鑒定“瓜”,然後由瓜摸藤,再證明什麼瓜兒結在什麼藤上。這有什麼不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