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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自從冷雲知道了賀東航是誰人之子,就再沒問過蘇婭。

冷雲對蘇婭的態度客氣而禮貌。原先,像添飯、倒洗腳水、拿拖鞋這類服務,到了K省之後都是蘇婭承攬,現在她要做時,冷雲就說“謝謝,我自己來”,或者喊雪蓮。對蘇婭的稱謂一般也直呼“蘇婭”,而此前則多是叫她“女兒”,喊“蘇婭”也是“蘇婭呀”,拖一個尾音。家庭的氣氛也冷寂了。平時,晚餐的餐桌上和電視機前是歡快而溫馨的,蘇正強和雪蓮時常妙語連珠,現在雪蓮的談興銳減。她因一次按慣例傳播她班上的花邊新聞受到姥姥近乎嚴肅的嗬斥。說雪蓮“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整天說這些,無聊不無聊”?搞得雪蓮很跌臉麵,把作業劃得花裏胡哨,躺在床上還嘟囔:“這麼老的同誌,一點幽默感都沒有。”還鬼頭鬼腦地說:“打死我也不要更年期!”

冷雲知道蘇正強跟女兒作過長談,也知道女兒和賀小羽曾四下活動,搞些肢離破碎的片斷去再現那段曆史。冷雲什麼也沒給女兒說,卻像什麼都說過了。蘇婭倒幾次想找機會給冷雲說說,冷雲沒有興趣。

蘇婭覺得,她和賀小羽探聽到的那點曆史,已經讓媽媽像甩掉鞋底上的泥巴似的甩掉了,當生活又戲劇性地把這塊泥巴撿回來,讓她辨認的時候,她對它早已不屑一顧。

冷雲曾委婉地對蘇婭說,賀參謀長工作忙,不必親自陪賀兵來治療。後來她發現,隻要是賀東航帶孩子去診所,媽媽就不出麵。賀東航堅持了幾次就不陪了,隻讓卓芳陪。小羽回來之後則擔起了這個差事。今天是周六,蘇婭想陪媽媽走走,也想見見小羽,問問她和大戎的事。

賀小羽先是滿腔熱情地幫助哥哥和蘇婭排除阻力成眷屬,發現兩頭都點不著火,她索性不管了,集中精力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她深信這也是對哥哥和蘇婭的聲援: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按照賀小羽快刀斬亂麻的計劃,她要先攻下自己的爸爸媽媽,再急調肖大戎回來,爭取他的支持,最後同肖大戎一起擺平他的爸爸媽媽。她是有信心的。

她首先針對媽媽酈英愛情和婚姻界限不清,自安自得,沉湎於安樂生活,無視個人情感世界貧乏的問題,居高臨下般地問她,當初組織上一個通知就讓你跟了我爸,你認為你的婚姻裏有愛情嗎?酈英又好笑又好氣,反問她,沒有愛情怎麼有了你哥哥和你?小羽這才認識到,這個突破口選在了滾刀肉上,是很難撕開的。媽媽多年來一直沾沾自喜於她的幸運婚姻。每當春節、建軍節,老戰友們電話互致問候之後,她常會扳著指頭數一遍:誰誰被組織錯誤審查過,誰誰中風了,誰誰結了兩次婚如今還是單身,誰誰的兒子進了大獄,誰誰死得太早了,數來數去就數她幸運。“這都是沾了你爸的福氣……”

小羽於是單刀直入:“我這次回來就是跟肖大戎辦離婚手續的。”

酈英帶搭不理:“這還要看兩家是否同意。”

小羽更帶搭不理:“我沒征得兩家同意,就把肖大戎的孩子做掉了。”

直到小羽轉身離去,酈英的嘴巴還沒合上。

賀小羽決定取消原來的擺平計劃。要像中國一樣,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決不仰人鼻息。反正孩子在自己肚子裏,目前還看不出異樣,由他們怎麼說去。策略服從目的,離!

楊紅剛讓護士給夏德厚輸上液,麥寶和蒙荷就熱汗淋漓地進了病房。

蒙荷舉一束鮮花給夏德厚看,說夏大隊今天要修改戰評材料,下午才能過來,這束花既是他的也是一、二中隊全體官兵的心意,祝夏大爺早日康複。那花以紅色康乃馨為主,中間高挑一枝鶴望蘭,兩邊斜插了幾朵素雅的百合。楊紅誇獎說,這花配得好,該不是麥寶的眼光吧。蒙荷說,他那素質是講實惠的,要買冰糖葫蘆和羊肉串呢。實際是,麥寶主張送點實用的,聯絡小燕在小範圍裏湊了些錢,買了些時鮮水果。楊紅讓蒙荷留在夏大伯這裏,讓麥寶跟她到其他病房看看,昨天陸續送來好幾個上訪農民,大多是中暑。

昨天楊紅帶戰士們把夏德厚急送到武警醫院,經搶救夏德厚很快脫了險。楊紅診斷夏德厚是疲勞和焦慮引起的腦痙攣,不礙大事,正好休息幾天,做個全麵檢查。夏若女直到撤除任務才趕過來,對楊紅十分感激。他給父親講石書記怎麼接見上訪鄉親,又怎麼請鄉親們到禮堂聽會,土地補償金最終是怎麼解決的。夏德厚聽了唏噓不已,懊惱自己關鍵時刻沒撐住。

賀東航把賀小羽拽上摩托艇,未等他倆站穩,架艇的小夥子一聲呼哨,艇就像箭一般射向湖心。賀小羽朝後猛一趔趄,多虧那小夥子攙扶才沒掉下水,她氣惱地朝賀東航吼,你要帶我到哪兒去?由於馬達聲音很響,賀東航也使勁喊道,到湖心亭,見個老朋友!

賀東航接到母親的緊急呼救就安排了這次行動。母親說可不得了,出大事了,要他趕緊上醫院。他以為是父親出事了,停下一個會議立即趕去,見父母倆滿麵愁容相對而坐,是被小羽離婚的事攪成這樣的,才放了心。

母親已經和小羽直接衝突。知道小羽墮了胎,對她自然沒有好臉色,說話也戧人,小羽能躲就躲,有火隻能衝嬌嬌發。她忽然找不著了政治部開的離婚介紹信。問母親見了沒有,連問三聲母親才說,我怎麼會看你那個見不得人的東西!她最終在床底下找到了信的破片,濕漉漉的,聞著有異味,她判斷是狗尿,便嚷著追打嬌嬌。嬌嬌按預案撤進奶奶懷裏。小羽控訴了嬌嬌的劣跡仍要打,母親終於忍無可忍:“連隻小狗你都團結不好,能團結好男人嗎?看自己一朵花,看人家豆腐渣,大戎這樣的丈夫你再上哪裏找?有你後悔的那一天,到時候哭死吧你!”

父親不解的是,賀小羽不愁吃不愁穿,肖大戎不打人不罵人,雙方的父母又都是幾十年的老交情,為什麼要離婚?毫無道理!他認定有第三者插足,這樣的電視劇打開電視機就是。他多次警告社會,這種戲劇導向不好,沒想到居然腐蝕到他的家裏。他最無法容忍的是,這丫頭竟然背著家裏打了胎,把他和肖萬夫的這點隔代骨血毫不手軟地消滅了!他憤恨地問,這是一般的胎兒嗎?這是我和肖萬夫同誌的後代,這麼大的事情你們的領導為什麼不管?不是說打胎工作有專門機構負責嗎?賀東航說,她懷孕了又不說,她自己打掉了誰知道?組織上管的是計劃外懷孕。

父親深感沒教育好女兒,做出這種丟人輸理的事情無法向肖萬夫和易琴交代,嘴上卻把責任推給賀小羽的領導,說現在這些幹部不知是幹什麼吃的,自己的下級有了第三者不知道,懷了孕不知道,打了胎不知道,他娘的該知道的都他娘不知道,不知道他娘的知道些什麼?他抓起電話要找龍振海,問他武警的政治思想工作究竟是怎麼搞的。賀東航忙說這種事情就別驚動龍副司令了,我先了解了解再說。母親也擔心把事情捅大了,搞得小羽無法工作,她現在搞的是中國最偉大的水力工程,還是模範呢。

賀東航決定搞個“2+1”會談,作為他挽救小羽和安慰父母的實際行動。他給肖大戎打了電話。大戎情緒低落,說小羽電話裏都說了。賀東航要他立即回來,三個人一起談談,再做做小羽的工作。大戎很感激。

冷雲這些天入睡晚,醒來早,睡了跟醒來差不多。跟賀遠達的那段事總在腦子裏撞來撞去,不知是夢還是在回憶……

本來一進洞房她就惴惴不安,賀遠達帶有古老民族特色的祭祀活動又搞得她挺害怕。她正在思考還會出現什麼情況,冷不防他從側麵抱住了她。她要掙脫,卻聽見男人在抽泣。他並沒有要推倒她的意思,就依在她的肩上哭,哭聲很壓抑。她感覺到肩頭很快濕透了,就有點慌。不知怎的,她就像平時勸慰傷員一樣,用尚能活動的左手拍拍男人的一隻胳膊,輕輕說,別哭,有什麼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裏。她趁機抽出身,給他拿了條熱毛巾。

他聽了勸,順從地坐在床沿上,開始了令亞敏驚心動魄的敘述……

賀遠達說,我今天不敢想他們,他們吃苦比我多。我今天喝酒,吃肉,娶老婆,心裏有愧。他們都是在中央蘇區當的紅軍,都參加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反“圍剿”,也都是從於都橋開始長征的。電話班出發時有14個人,湘江戰役犧牲了6個,人員沒有補充。

安順場是大渡河邊的一個小鎮子,是個過河的渡口,我的家離安順場不遠。1935年5月初,一連幾天城裏城外都鬧哄哄的,傳說共產黨的隊伍要來了,他們都是紅頭發、綠眼睛,要搞“共產共妻”的。我不怕共,我一沒有產,二沒有妻,誰知我也倒了黴。我給財主家放的牛走失了一頭,那頭牛偏偏是財主兒子娶媳婦的定禮。財主很惱,捆上我一頓飽打。我正哭叫的時候,來了幾個穿灰衣服、操外地口音的男人,他們奪下財主手裏的樹條子,放了我。打頭的是個瘦高個子,湖南口音,他就是蔡石班長,正帶著架線班給團指揮所架電話。那天紅軍沒住下,繼續朝安順場方向急進,蔡班長他們撤了電話線也要走。這時我做出了這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當紅軍去,因為不走還要接著挨打。蔡班長嫌我小,我從他手裏搶過幾個後來知道叫線拐子的東西,說我能行。

那一年我13歲。

這是我的第一個戰鬥集體,紅一軍團前衛團電話班,加我全班9個人。

起先我還吵吵嚷嚷要下戰鬥班,沒過幾天就知道了電話班的任務非同尋常。部隊宿營,我們要開通團部到各營的電話,還要試線,排除故障,休息很晚。部隊轉移,我們在後麵撤了線還要趕到前頭去。遇有戰鬥,要立即架設團部到各營指揮所的電話,戰鬥中還要隨時搶修線路,保證指揮暢通。我很快就能單獨完成任務,但班長總把我帶在身邊,給他打下手。我們到團部架電話,團長、政委見了我還開玩笑:這不是蔡石的傳令兵嘛!

全班都拿我當寶貝,處處疼著護著。我也惹人喜歡,架線、收線能頂個大人用。班裏對拿我當兒子還是當弟弟展開了爭論。蔡班長說當然是小弟弟嘛,紅軍戰士親如兄弟。副班長劉文才說不行,得當兒子,上陣父子兵嘛。他是江西瑞金人,30多歲,老婆孩子都留在中央蘇區。他又說這伢子太小,雞公還沒有毛哩,喊你們什麼也不要強求一致,你們喊他弟弟,他喊我爹。大夥上去就把他掀翻了,都爭著讓我喊爹。

劉文才想老婆孩子,連我都能看出來。宿了營,架完線,他躺下就發呆。我問他又想娘了吧?他說剛忘記你又提起來。他晚上摟著我睡,說老子摟兒子。他常對我搞“策反”,讓我執行任務跟著他,別給班長當傳令兵。那時餓飯是常事,餓得睡不著就數星星。他常說我麵相好,是個後福綿綿之人,他看不錯的。到全國都變成蘇維埃了,要我娶個老婆,不能到老還是童子雞。我說我不娶。他說,傻崽,娶了老婆你就騰雲駕霧做神仙了。你有那一天一定告訴我喲,那時候你就是營長了,營長也不能忘了爹。其他人也跟著起哄:要娶的,要告訴的……

今晚我不想說長征多艱苦,戰鬥多殘酷,今後有時間。我隻告訴你我們班這八個同誌現在在哪裏。

在哪裏呢?在從瀘定橋到六盤山的一萬多裏路上埋著,他們一個一個都犧牲了。

最先去的叫王玉文,湖南人,他精力過人,能連續幾天不睡覺,走路打個盹還能撐半天。他在瀘定橋南端架線時,被敵人從對麵打來的迫擊炮彈擊中,埋葬在營盤山一棵鬆樹下麵。第二個犧牲的叫老曹,名字忘記了,他是去夾金山的途中,在一個叫化林坪的地方遭敵人阻擊犧牲的。徐西林長眠在一座看起來並不高的雪山——沙窩山上,他搶了我的線拐子先上去,我到山頂時見他和幾個人圍著火堆取暖,叫不應,過去一碰就倒了。我們用雪和冰塊埋了他。

出了毛兒蓋便進了草地,又倒下我們兩個同誌。閩西人齊冬生喝了沼澤裏的水,水有毒,他喝了就拉肚子,一直拉死。劉文才護著我過草地,我背的三個線拐子被他奪去兩個。那天一陣大雨下過,我噗哧一聲陷進泥水裏,一掙紮,大半個身子陷下去了。我抓住一把草正撲騰,多虧劉文才離我近,把我拽上來,拉著我繼續走。還叮囑我,伢子,陷進潭裏千萬莫慌,趕快躺倒身子打滾,這是前衛營傳授的經驗。正說著他就一頭栽倒了。他和齊冬生都沒有埋,死掉的其他同誌也都沒有埋,用什麼埋?哪裏有土!後續部隊不用向導,沿著一具具屍體走,就能找到宿營地。

長征最後一場硬仗是攻打天險臘子口,老戰士周大光犧牲了,他是在搶修電話線時被流彈擊中的。這時是1935年9月中旬,自安順場參加紅軍至今剛四個月,全班八個老同誌死掉了七個,隻剩下班長蔡石了。這期間團裏幾次為我們補充人員,補充進來的同誌也有犧牲,犧牲了再補。

班長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瘦,身上的線拐子一天比一天多。過雪山以前我就發現,他時常用線拐子抵住右肋部,眉頭緊皺,頭上冒汗珠,經常整夜睡不著,但一有任務總是一馬當先。過草地的那三天,每當我餓倒下的時候,蔡石總能找出點食物救急。開始是一小把青稞,以後是幾小塊肉幹,再後來是一小把野韭菜花。雖說都是一點點,但每次都給我奪回了命。

到了哈達鋪,部隊進行整編,補充給養,我以為大苦大難過去了,誰知蔡石班長沒能離開哈達鋪。回回出發都是蔡班長叫醒我,這次是我叫他,沒叫醒,一摸,人涼透了。以後我想,蔡班長是累死的,餓死的,病死的,他常用線拐子抵住的那個地方叫肝區。你是醫生,你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