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3)

亞敏終於聽完了他憋在心裏十幾年的話,他積攢了十幾年的淚水也終於破閘而出。他無遮無攔地慟哭,直哭得八根白蠟聞聲起舞,熱淚漣漣。

她那顆19歲的芳心被震撼了。以她當時的年齡,對戰爭的感受還是虛幻的,多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式的詠歎。對敵人的印象是昆明上空的日本飛機,腦子裏的沙場英雄是李廣、霍去病、張自忠。而眼前這個已經成為她丈夫的孔武男人,不僅親曆了長征、抗戰和解放戰爭,而且能一口氣說出死在他身邊的八個有名有姓的紅軍戰士,僅此一點就使她震顫不已,她的潸潸清淚也無法自抑地融到男人的混濁淚水裏。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擁抱了這個男人,說了些連自己也沒聽懂的寬慰話,那男人的哭聲漸斷漸續,身子也像哭累了的孩子一樣綿軟下來。但她很快就發現,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興奮,就像一個負了傷的戰士,剛剛包紮了傷口,聚集了彈藥,又躍出塹壕追擊殘敵一樣。她被他摟緊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摟緊,他的兩隻手忙亂地但卻是目標明確地做著該做的事情,離她很近的兩隻淚痕未褪的眼裏,燃燒著一種嚇人的渴望……

那天晚上是酒精浸泡著大悲大喜。賀遠達擁著身下的亞敏,又一次折回他的記憶……

他感覺他又在攀登那座看似不高卻終年積雪的沙窩山,漫山的白雪向他敞開著,明晃晃的反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奮力向上爬,空氣少,透不過氣,他用刺刀在雪坡上挖著踏腳孔,一步一喘,一步一停,刮起了好大的風啊,直刮得雪柱傾倒,玉粉飛揚……他感覺他又在跋涉草地,草地一望無際,開滿了野韭菜花,綠茸茸的水草全泡在水裏,“路”也在水裏。他如履薄冰樣地小心抬腳、小心踏下,最終還是陷進水潭不能自拔,越掙紮陷得越深……驟然間下起大雨,雨夾著冰雹,油布、樹棚、油紙傘都不頂用了,走不能走,躲無處躲。他耳邊炸雷般地響起瑞金人劉文才、閩西人齊冬生的呻吟、呼喊和喘息,他伸展開四肢匍匐在草地上,又大叫著挺直身子與暴風雨抗爭……終於,他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轟然倒下……

賀小羽跟著哥哥來到湖心亭。

湖心亭坐落在湖心的一個小島,古樸而玲瓏。島上遍是古柳,柳絲綿長,婀娜拂地,看得小羽心煩意亂。而溫潤的湖風送來的滿湖荷花香氣,也難以衝淡她一肚子的火藥味兒。肖大戎今天要回來,她打算今晚跟他攤牌。她恨恨地問哥哥,你到底要幹什麼?

“離婚的事情你不能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我回來幹什麼!”

“我是說能不能考慮不離?”

“你跟卓芳複婚了?”

“兩回事,不要簡單類比。”

“沒別的事我走了,我日程安排很緊。”

“肖大戎是個很好的幹部,在部隊很有威信,你就這麼把人家蹬了,讓別人怎麼說?”

“我的日子我自己過,我管旁人怎麼說?”

“你總要想想老人吧,爸爸已經重病在身,媽媽為你也快愁出病了,你不是說過,做子女的任務,就是讓老人晚年高興嗎?”

“在感情上,我講究取之有理,得之有道,我不會因為別人的情感犧牲自己的情感,包括對爸爸媽媽。爸爸那麼絕情地甩掉了冷雲阿姨,又找了咱媽,這影響了他晚年的幸福嗎?”

“可是爸爸已經受到了良心譴責,要不也住不了院。”

“其實在我看來,處理這筆情感舊債並不複雜。當時年輕嘛,又在打仗,領導幹部的婚姻還沒寫進道德準則。就算是喜新厭舊吧,錯了就是錯了。如果一輩子不見麵,就一風吹,過去了。但是現在,不是冤家不聚頭,又引出了你和蘇婭的事兒。為了晚年氣順,為了子女的幸福,由爸爸媽媽出麵,請蘇婭的爸爸媽媽坐一坐,肖叔叔、易琴阿姨作陪,拉拉手,舉舉杯,什麼也別說,一笑泯恩仇。你和蘇婭終成眷屬,各家該怎麼過還怎麼過。這多好啊,可他們不這麼做。”

“這麼說你是義無反顧了?”

“身後是剛剛爬出來的深淵,我無路可退。”

“主要是你和大戎要把思想統一好,你倆一致了,老人們的工作就好做了,也會減少他們很多痛苦。”

“你今天到底要談什麼?我怎麼聽著言不由衷、詞不達意?”

“人說勸合不勸離,我作為哥哥也得勸合,作為兒子還得維護父母。我勸你注意政策和策略,不要走了極端。”

“你支持我?”

“我沒這麼說。你呆什麼?你哥神經沒錯亂,小腦沒萎縮。婚姻上的事,得具體說。你以為我和卓芳離了婚,帶給她的僅僅是傷害?這麼看你就錯了。我們共同打破了一個殘酷的不道德的感情組合,使她正大光明地獲得了再次選擇的權利,我也獲得了解脫。暫時受到傷害的是賀兵,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但願他長大了能夠理解。他將來可能麵臨著單親家庭,但對他自身來說這也沒什麼了不得,他仍然擁有雙親,我和卓芳永遠是他的爸爸媽媽。大戎說他愛你,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他在你心目中究竟占了多大分量,處在什麼位置。你繼續湊合著跟他過,不是繼續對他進行感情欺騙嗎?隻有跟你分了手,他才有機會重新去尋找。你賀小羽作為個體當然是優秀的。但誰能保證說,他未來尋找的戀人,在同他的婚姻生活上不會勝過你呢?我真不明白,什麼事情做錯了都可以改,而且鼓勵你去改。為什麼結婚結錯了要改就都不鼓勵了呢?非要一錯再錯直到錯死,才算對社會倫理道德建設做出了貢獻?婚姻當然是兩個人的事情,但是親人們如果沒有平和的心態,也注定會自找煩惱,自尋折磨。所以我說,爸爸媽媽對你的婚姻的關注要適度,有些小情小感也要做出些犧牲。對婚戀這東西不能太清醒、太理智。你掰著指頭數數,機關算盡的婚姻有幾個是真正幸福的?我們已經不年輕了,我們的理智不會隻關注酷不酷,靚不靚,有派沒有派。成熟的理智往往關注的是利益,而對利益的過於關注必然導致交易,這往往是婚姻悲劇的開端。我說的這些話,既不符合我的政治麵貌,也不符合我的家庭身份,你沒有傳達的任務,也沒有貫徹的責任,到此為止。”

在為自己的幸福奔突衝殺而又陷入孤立無援的時候,賀東航的這番話無異給了賀小羽一顆定盤星。她抑製住內心的感激,節奏緩慢卻力度很大地鼓起掌來。嘴裏卻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原來淨是口是心非呀……”

正說著,又有艘摩托艇快要進島。賀東航說老朋友來了。小羽手搭涼棚望去,看清了立在艇首的是肖大戎,立時變了臉。“你怎麼喊他來了?守著你讓我給他說什麼?”她衝肖大戎直擺手:“你來幹什麼?回去回去,晚上再說!”

跟媽媽的談話難以進行下去,賀小羽就直接打電話給肖大戎,說明她決心已定,必須跟他離,請他立即回來辦離婚手續。肖大戎說,我在新疆可沒招你惹你,我這會兒挺忙,你沒旁的事我可掛了。賀小羽說,這回我是認真的,你的孩子,我做掉了。那邊忙問孩子?什麼孩子?賀小羽硬著心腸殘酷地重複。她確信那邊聽清楚了,但沒應答。小羽喂喂幾聲,才從天山深處傳來一句“操你媽的”!

站在艇首的肖大戎朝駕艇的小夥子一揮手:“返航!”

摩托艇似驚弓之鳥,倏然飛去……

蘇婭跟冷雲並肩而行,同往常一樣挽著冷雲的胳膊。冷雲做什麼都很專注,這會兒她專注於走路,走得認真,但並不慢。

街麵上車輛川流不息,並不嘈雜,每輛車都約好了似的悶聲趕路,朝著各自秘而不宣的目標。由於它們的喘息,城市清晨的空氣並不好。蘇婭瀏覽著匆匆行人,感到無論是年輕於媽媽或是與媽媽年紀相仿的婦人們,氣色、模樣、服飾甚至走路的風度,都要遠遜於媽媽。她尋找著話題同冷雲說話,嘴邊上的事兒自然是省委大門口的見聞,而她陪同葉總和寧政委去看賀遠達的事是不便說的。

昨天接到葉總秘書的電話蘇婭很猶豫。賀東航的爸爸住院幾個月了,通常是家裏待一陣兒,醫院裏住一陣兒,總隊首長看過他兩次,蘇婭都借口逃脫了。這次是她親自接的電話,秘書又特意說,葉總請蘇主任親自安排,她難以推辭。一進病房門,她就把同賀遠達的關係和溫度做了定位。她說:“首長,武警總隊的首長來看您。”而從嶽海回來她則稱他為“賀伯伯”。她發現正在起立的賀東航注意到了這細微的變化。

葉總和寧政委還沒坐下就向賀遠達捧出不大的一塊海底玉,賀遠達很高興地接過去把玩。賀遠達有個收集石頭的愛好。他喜歡人家把全國各地的石頭拿來送他。他絕不到市上去買。多年下來也收集不少,在地下室裏陳列了一屋子,其中也不乏珍品。賀東航說過,他父親不把收受石頭當成收禮。石頭不能算禮品,頂多算是土特產。心裏卻算計著,那一屋子的石頭,什麼時候該派個好用場。

葉總和寧政委見老首長高興,就像約好了似的很快把話題引向蘇婭。

賀遠達馬上說:“這個孩子好。她在美國人麵前很講政治,覺悟也高,像毛主席說的,沒有一點奴顏婢膝。比省政府的那個翻譯好,英文程度也比她高。”

蘇婭不得不說:“賀小羽也很優秀嘛,她在西藏搞的那個水電站,外國人都佩服得不得了呢!”

賀遠達說:“賀小羽現在不好了,腦子裏資產階級的東西很多。在婚姻問題上頭腦發熱,不講原則,搞什麼離婚,誰勸也聽不得。這幾天我就想,我們的解放軍包括武警,對青年幹部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不是削弱了?現在社會上男男女女方麵烏七八糟的東西很多,我們有些幹部不以為恥,反而很羨慕,這就了不得。我要對你們說,不能隻把戀愛、結婚看成是幹部的私事,這個裏麵名堂很多,要加強教育,不能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丈夫,並且還是我們老同誌的兒子離掉了!”

如果說進門的時候,蘇婭還抱著一種對老一輩最起碼的敬意,那麼現在她有些難以坐住了。賀遠達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誨使她蒙羞,為自己,為媽媽,也為這位處於“忘我”狀態而憂國憂軍的“老一輩”。

當寧政委高姿態地承認,當前部隊對青年官兵的思想教育確有薄弱之處的時候,蘇婭拿出手機看了看便出去了,實際根本沒有來電顯示。

再進屋時,裏麵大概正說到冷雲給賀兵治眼的事。賀遠達來了興致,說蘇主任媽媽技術好,很負責任,也是在西北工作過的。說到這,又像是很刻意地對蘇婭說:

“請小蘇同誌回去代我向你媽媽問好,並轉達我的謝意。”

蘇婭情急之中含混答道:“爸爸媽媽身體都好。”賀東航著急,給她遞眼色,蘇婭不看他。告別時,賀遠達又對蘇婭說:

“向你的爸爸媽媽問好,感謝他們!”

蘇婭現出很勉強的笑容,終於答道:“謝謝首長。”

事後她從葉總的秘書那裏得知,為了賀東航和她的事,賀遠達找了龍振海。龍振海打電話給寧政委,要求總隊促成她和他。

橫穿馬路時,冷雲見對麵亮起綠燈,就邁步過去,蘇婭把她拽回來,躲過幾輛右拐彎的轎車,冷雲說“謝謝”。穿過馬路,走進一條路邊綠地,她們的腳步放慢了,冷雲不再讓她攙扶。蘇婭正尋找新的輕鬆話題時,媽媽喊她:“女兒呀。”

媽媽要說話了,會不會涉及她最關心的話題?

冷雲欣賞著路旁與人同高的月季花,用一種很曆史的語氣說:

“媽媽這一輩子最不願意麻煩別人,也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情妨礙別人。知道別人要為我辦件什麼事,事前事後總有好多天惦記著,老不踏實。從小時候在老家,到讀中學、大學,再以後參軍,轉業,都是這樣。你幾個舅舅也這樣,可能是從小受你外公、外婆影響太深。即使那年同賀遠達同誌分手,我也沒跟他討什麼說法,我不妨礙什麼人,隻身去了哈爾濱。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媽媽70多歲了。冷不丁一算,自己都吃一驚。可不是嗎,跟你爸結婚晚,又治了多年婦科病,35歲才生的你,你都38了!這幾天我常想,現在身體還可以,誰知以後會怎樣,真要到糊塗了、動不了那一天,我也不會麻煩你們,你們隻管照顧好你爸爸,把我送進養老院,我有退休金。報上說,有些養老院辦得很好,對孤寡老人照顧很周到,一直到送終呢。”

冷雲的話,說得蘇婭眼眶發熱,身上卻涼颼颼的。她挨近了媽媽,責怪道:“你今天怎麼了,為啥說這麼傷感的話!”

媽媽淡然地看看她,這是在路上第一眼看她,又望望診所的方向,信步往前走,按照她的思路說下去。

“你也是個做母親的人了,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你有你的組織。命運讓你遇上悅風,又讓你離開了他,媽媽知道你心裏的傷口有多麼深,當然就很在意你的第二次選擇。但這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媽媽能做到的隻是不妨礙你去選擇。

“媽媽是江浙人,跟你爸爸到K省來安置,也不單是隨他,是隨你和蘇偉。咱們家的位置不錯,環境也好,買東西很方便,就是氣候太幹燥,連你爸都有這個感覺。我跟你爸說過了,過段時間也可以考慮回我的老家去安置,那裏氣候濕潤,四季長綠,生活更習慣些,到那裏去過個晚年,也是很安逸的呀!你哥說這也符合政策,把這邊的房子退掉就行了。你爸的生活習慣早就不南不北,他沒意見。你爸是好人,能由著我的事都由著我。媽這輩子能遇上你爸爸,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