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人的忠心,本宮甚為感懷,不過本宮聽聞常大人與諸位大人都是隻身前來齊國,不曾攜帶家眷,是嗎?”雲傾眼底沉溺著陰沉,但是唇邊卻帶著淡淡的笑意。
“是,老臣與諸位大人都不曾攜帶家眷”常大人沒有多想,隻是隨口一答。
“常大人一心為國,如今隻身在齊國,卻將家眷留在軒燁國,實在難免寂寞了些,不如這樣,本宮回金陵之後,請求皇上將常大人的親眷都接到金陵來,賞賜宅院,也好有個照應”雲傾淺淺的笑著,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似乎在說著家常閑話。
可是,常大人的麵色卻陡然一變,血色全無,因為他已經明白雲傾是以拘禁親眷來挾持他,他身體有些發抖,目光陰沉,但還是極力保持平穩的道:“多謝皇後娘娘美意,隻是老臣的賤內和犬子,隻怕住不慣金陵,升鬥小民豈能見識皇城威嚴,所以……”
“大人過謙了,此事本宮意已決,不必再議”雲傾冷笑,閃爍著琥珀寶石光澤的眸子對上常大人那雙深邃震驚的眸子,隨之起身,懶懶的道:“時辰也差不多了,諸位也都回去吧,壽王雖然身子不爽,但是卻已經大好了,諸位大人即便顧念著,也應該同在朝廷上一樣,皇上既然下旨說是請諸位來輔佐壽王殿下,所以諸位還是好好的琢磨著何為‘輔佐’二字,退下吧”
雲傾的聲音柔和沉冷,卻有著說不出的威嚴,一身淺紫長裙顯得身材嬌俏,卻使人不敢側目。那些心智稍遲的大臣,在聽到雲傾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悟出了什麼,他們個個都麵色蒼白,驚異不定,唯恐行差踏錯,立刻起身,搶在常大人之前叩拜在地,以表忠心。
常大人黑瞳收縮,麵色緊繃,越發鐵青,朝服之下的拳頭緊緊握起,甚至額前都溢出了幾許汗珠,他起身,靜靜的凝視雲傾,身體微微顫抖,可見怒得不輕。可是雲傾卻坦然的對上他的目光,因為,她知道他必然要為自己的親人臣服。
僵持半晌,大殿內一片寂靜,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響便是常大人叩跪在地上的聲音,他咬緊牙關,眼角幾次鼓起,卻沉穩的猛的叩下,道:“老臣,謝皇後娘娘聖恩,臣等告退……”
一行人匆匆離去,似生怕緩慢一絲一毫,就會染上殺身之禍一般,而常大人也是挺直了腰杆,大步向殿外走去,可是當身影隱沒在幔帳後時,卻聽到一名宮娥驚呼,踉蹌狼狽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他終究是老了,雲傾唇角的笑意凝固,丟下茶碗,轉身也欲離去。
“你來,究竟是為什麼?”淩燁雲的聲音清淡,一如當初那般和煦如風,可是八年的歲月卻讓他染上了幾許滄桑,甚至連聲音都有些沙啞。
雲傾的腳步頓住,卻知道淩燁雲的意思,她緩緩一笑,卻不曾回頭,道:“壽王殿下多心了,本宮前來是有本宮的事情,夜深更漏,殿下該歇息了”,說罷,款步離開。
雷霆收拾完東西時,漆黑的天空已經有一絲光亮,穿過黑黑的烏層,刺透斜射,如火如血,灑照在這片不華麗,卻曾經布滿血腥的王城宮殿之上。
雷霆和魏堰並肩站在馬車旁等候,銀貂搖著尾巴來回走動,在看到雲傾淺紫色的身影翩然而至的時候,飛快的上前迎接。雲傾笑著委身拍了拍它的腦袋,抬頭望著天空中的烏雲和晨曦,緩緩的道:“你回去嗎?”
這句話是問雷霆,因為經過昨夜的商談之後,她覺得雷霆或許並不想再回到了皇宮了。
雷霆一笑,依舊曾經那般坦蕩和不羈,他也學著雲傾將頭抬起,朝天邊望去,隨之笑道:“我一直都想著要縱橫天地間,一生無所牽絆,將前塵過往都拋卻,可是,在那巍巍森嚴的皇宮裏,還有人等著,念著,就算我願意走,卻也舍不得讓她獨自麵對歲月無情和流年殘酷,所以,我決定,我還是回去吧。”
雲傾輕笑,似被雷霆的話給逗樂了,但是仰望日出的眼底卻蒙上了氤氳。慢慢的千年孤獨,她的確是需要人陪伴的。閉上雙眼,將淚水逼回,心照不宣的沒有回答雷霆的話,但是卻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於是她淡淡的道:“那就一起走吧,那個牢籠也隻能困住幾十年,現在能被圈禁圍困,未必不是一種福氣”
雷霆笑起,道:“你明白就好”
是啊,她此刻才明白,原來當自己知道還有千年的孤獨等待自己的時候,那個藏在她心底的人又多重要,他於她,已不再是夫君那般簡單,更是她一生的愛戀,百年之後,他離開,留下她一人,而她卻隻能用回憶來過活。
或許歲月依舊可以靜好,或許她的心還能恢複當年的冷冽平靜,可是這段記憶卻始終不能抹去,而她,更不想留下絲毫遺憾。
再次睜開眼,雲傾的眼底裏已經沒有了淚光,她扭頭轉身,在魏堰的攙扶下上了馬車,而雷霆和銀貂則是上了跟隨其後的一輛馬車。
上車之前,雷霆似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刻回頭向雲傾的已經卷下車簾的馬車看去,道:“契丹和匈奴的事情,可否要去處理?”
雲傾坐在車內,神色不變,隻淡淡的道:“若是他們有心與齊國相抗,這是最好的機會,走一步算一步吧”
契丹和匈奴雖然損傷嚴重,但是派出的探子卻依舊不少,雲傾雖然剛踏上齊國的地界幾個時辰,但是相信兩國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他們是否要與齊國對立,要向軒燁國挑釁,就看這次她能否與來時一樣暢通無阻的回去。
雷霆沉思片刻,隨之點了點頭,道:“可以走了。”
兩輛馬車飛快的上路,漸漸遠離的齊國的王城,雲傾閉眸休息,可是不知道為何,突然睜開眼,撩開簾子朝王城的樓上望去,之間江水洶湧的迷霧中,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愈來愈小,但是衣袂飛舞的袍角蕩漾,卻似能聽到簌簌聲響……
三天三夜的路程之後,便是在江水中飄蕩,不知不覺中,原本定下了一個月期限,已經無聲的接近了,可是馬車卻才行駛到了雲山的邊境。
冰天雪地的氣息呼嘯而過,將眾人從八月的毒熱天氣頓時拉進了十二月的冰冷。雲傾與雷同同坐馬車,置案幾,各自執著一杯酒,慢慢酌飲,卻一直無話。
士為知己者死,攜手多年,生死交錯,他們早已經不用言語,就可以明了對方的心事了。
“再來一杯吧,最好這一壇酒,能讓你醉到京金陵,醉到皇宮,醉到淩霄殿”雷霆話語中帶著幾許笑意,卻是濃鬱的關懷和豁達,他又為雲傾斟上一杯,雙眼眯起,突然沉吟道: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今夕是何年?
說著,仰首灌下,隨後帶著幾分熏然的道:“以後,我們隻怕連人間今夕是何年,也不會不知道了”
雲傾含了一口酒,隻覺得有些快慰,也有些微苦,但是幾番酸澀輾轉之後,卻還是選擇泰然處之。
突然,馬車陡停,應該是魏堰突勒韁繩,案幾上,酒灑了一些,雷霆眉宇一黜,抱起酒壇子就道:“沒酒喝也不能這麼報複,都說了再過半個時辰我出去駕車,讓你陪著銀貂不醉不歸了,你還發脾氣”
可是雷霆的牢騷剛發完,麵色就不對勁了,他感覺到了不對勁。眯起雙眼,猛的掀開車簾,朝外麵一眺,隻見魏堰麵色沉冷的凝視前方,寒聲道:“孫恒初……”
雲傾從馬車上下來,雷霆抱著酒壇子也緊跟著下來,三個人站在馬車前看著蒼白的月色下,一抹立在樹影下的黑色身姿,腳下厚厚的積雪映照出了黑色戎靴,一把墨色長劍赫然入地,狂風乍起處,衣裳簌響。
“你來了?”雲傾的聲音頗為淡漠,卻帶著早已預料的笑意。
樹影下的身影一動,隨之一雙深墨色的眸子凝視她,幽幽沉沉。雲傾抬手揮退了雷霆和魏堰,輕步上前,淡薄的身子在寒風中顯得嬌小柔弱,長裙飛舞,寬袖如盈,卻又似雪地裏的精靈,美得令人窒息。
雲傾走進他,借著月光想看清他的麵容,但是他卻執意將自己藏在黑暗中,惟獨那雙炙熱凝視的目光仍是自己所熟悉的,她緩緩的道:“你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將來打算如何?”
“義渠烈舊傷複發,終日藥不離口,可能已經不行了,但是他不願將大權交付他人,所以覺得我還可用,便將自己唯一的妹妹取配給我,允我成為匈奴部落的首領”孫恒初的聲音低低啞啞,三言兩語已經將一切都交代完了。
“漢人在匈奴受盡排擠鄙夷,你能夠站得住腳,可見你的不凡,義渠烈一世英名,最後竟然選擇你為自己的妹夫,並承諾托付大權,應該是分外器重你。如今他們與契丹交戰,損兵折將,北方氣候又極難生存,凍死牛羊畜牧實屬家常,你打算憑借自己的才能光複匈奴?”雲傾聲音頗淡,仿佛這些家國大事,在她而言,不過是鄰裏之間的交流。
不過這也的確是鄰裏之間,北楚與匈奴一線之隔,北楚又是軒燁國的統轄諸侯國,所以稱之為鄰裏,也不過分。
“婉兒希望我去光複匈奴嗎?”孫恒初幽幽的看著雲傾,眼神定定的,似乎還帶著幾許期盼。
“去吧,如果那裏有你的未來,就去吧,不過,初哥哥,婉兒永遠都不想與你為敵”雲傾望著孫恒初,雖然看不清他的麵色,可是卻感受得到他眼底劃過的傷痛,隨之,冰涼的晶亮從黑色的鬥篷上掉落,在雪地上砸下一顆,兩顆的深凹。
“從今日開始,我不能再守護你了,一旦我有了妻室之後,我隻能全心全意的為她”孫恒初的聲音顫抖著,握著長劍的手關節泛白,還夾雜著被冰凍的血紅。他仿佛在賭,賭自己最後的一點希望和半生糾纏。
“匈奴狂放不羈,天地寬闊,那裏教養出來的女子,天生豪放不拘,你生性沉悶,不懂表達,應該有那樣的女子陪伴你,驅逐你心裏的陰鬱”雲傾笑著回答。
終於,最後的一絲賭注也輸了,孫恒初的身體僵直,他陡然轉身,大步向前去,可是突然又頓住,竟回頭向雲傾衝來,緊緊的擁她入懷,似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和疼痛一般。
雲傾身子微僵,全身骨頭都酸疼起來,她抬手抱住他,緩緩的道:“既然選擇了去北方,就將一切都忘了吧。忘記了相府,忘了金陵,忘了雲山,也忘了我,前塵往事一夢,以後的路卻還要繼續走下去,你是如此,我更是如此”
孫恒初放開她,閉眸轉身,高大的背脊帶著脆弱,卻依舊偉岸,他抬頭,挺起胸腹,然後大步離去。前方的皚皚白雪處,幾抹身影晃動,皎潔的月色下,竟看到一名披著狐裘,帶著裘帽的女子跟隨著他的腳步奔跑,幾次揪著他的衣服,似想跟他並肩,但卻還是落單,可是她卻不放棄得繼續,然後整個人都快要掛在他的身上。
雲傾輕笑,也許,就隻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受得了孫恒初的冷漠和拒人於千裏之外……
回身上馬車,雷霆不說話,魏堰亦是沉默。一路前行,除了馬車吱呀的攆軸聲,就隻剩下呼嘯的北風和沙沙紛飛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