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做焦芽敗種(1 / 3)

芝峰法師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老師之一,他在焦山佛學院擔任教席時,一口濃厚的溫州鄉音,令人如墮五裏霧中。兩年的課程下來,我隻聽懂他常說的一句:“你們不要做焦芽敗種!”然而,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在我生命裏散發出無限的熱力。

一九四七年,我從焦山佛學院離開以後,即遵從師命,隨他到宜興白塔山大覺寺禮拜祖庭。這時,當地的小學剛好缺校長一職,有鑒於教育對鄉裏建設的重要性,我應邀留下,為鄉民服務,同時也著手展開我興教救世的理想。那年我二十一歲。

白塔學校學生二百八十人,老師很少,我不但一人身兼數職,從辦理教務到主持訓導,從低年級教到高年級,可說是疲憊至極。

在槍聲不斷的暗夜裏,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想到東晉時代的道安大師,雖生逢戰亂之世,卻不畏艱苦,行腳各處,聚徒譯經,弘法不斷;北周時代的靈裕禪師,雖處於毀佛法難,卻無視危險,率領同侶,晝讀俗書,夜談佛理……就在他們的努力與堅持下,佛教得以繼絕存亡,免於滅教厄運。吾等後輩佛子身受法益,又何忍坐視佛法衰微,甘於做個“焦芽敗種”呢?於是,我決定和同道合辦《怒濤月刊》,並且在課餘時,冒著生命的危險,赴各地張貼海報,街頭演說,鼓吹“革新佛教”的思想。

後來,我見地方不寧,難申己誌,而當時機緣已趨成熟,便與一批有心振興佛教的同道相約,前往南京圖謀發展。此時適逢蔭雲和尚開明接納,表示願將華藏寺交付管理,所以我們就當仁不讓地接收下來,並且訂定新僧規約,要求寺眾共同遵守,期能借此引起他寺響應,同為振興佛教而努力。

當時的南京真可謂風雲際會,盛況一時,徐州的《徐報》看重我們雖然人數不多,年紀也都很輕,卻頗思有一番作為,所以特來邀請我們編輯《霞光》副刊,宣揚佛法。可見即使是埋在貧瘠土壤裏的種子,隻要自己本身健全,終會萌發幼苗,鑽出地麵;即使是生在萬紫千紅中的嫩芽,隻要肯努力伸出枝頭,也能引起他人的矚目。最怕的是已經敗壞腐朽的種子,或者正被利養之火熏焦的芽苞,摻雜其中,因為它們隻會盡其所能,影響整體的繼續生存。

果然,我們的積極作為引起寺內舊僧的強烈反對,他們勾結土豪劣紳,處處對我們施加壓力,甚至買通軍閥貪官,幾次置我們於死地。就在這出生入死的日子裏,我將老師的那一句“不要做焦芽敗種”提出來,與大家共同勉勵,竟然獲得一致的共鳴。因為我們都寧可死而無憾於大眾的托負,也不願意生而有愧於十方的信施。

一九四九年,在深夜喚醒睡夢中的道友、同學,一同趕搭最後一班輪船,到台灣續佛慧命。

船身在驚濤駭浪中逆風而行,顯得飄搖不定,我目視遠方,隻見黑茫茫一片,不知所以;再回望故鄉,已漸行漸遠,渺不可及,心中不免憂坳起來。這時,老師的那句話就像警鍾一般,在耳邊及時響起。在夜色朦朧中,看著漆黑的海水,竟像極了家鄉那條運河,勾起我兒時的回憶,我驀然驚覺:其實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具有“不做焦芽敗種”的性格了。

記得家鄉揚州土地貧瘠,經濟落後,裏人多以剃刀(理發匠)、菜刀(做素菜)、剪刀(裁縫師)三刀為業,但是我從小就立誌做大事,立誓不以“三刀”為伍,後來又看到來鄉誦經開示的法師們,個個威儀莊嚴,在心中自然而然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歲那年,抗日戰爭爆發,揚州一些寺院的大和尚成群結伴來鄉避難,篤信佛法的外婆獲悉,立即煮菜辦齋,邀請他們來家裏應供。茶餘飯後,在大家的慫恿下,我隨便認了一個師父。就在他們即將把我帶走的時候,我突然仰頭問他:“我可以帶外婆一起去嗎?”

“當然不可以啊!”他慈眉善目地笑著回答。

我又接二連三地問道:“我可以帶母親一起去嗎?”“我可以帶姐姐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