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經常想到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法身慧命來自於師長,所以無論遭逢多少磨難,都不敢稍有怨言。而別人的一點微笑、一句好話,在我心中就像活水一般,涓涓不斷地流動,天地之間的生命之所以賡續不斷,正是憑借著因緣的互動往來。每當憶及往昔生命的點滴,不禁反問自己:難道我不如一個長工嗎?設若不及時回饋報答,心中長存“歉疚”,將如何安然度世?
初來台時,顛沛流離,浪跡天涯,隻要有一座道場能供我安棲,有一個長輩能賜我教誨,有一個道友能給我提攜,有一個信徒能予以護持,我都感戴莫名,清夜自思:何功何德而能受此恩寵?不過是仗佛光明,身披三毳雲衣,故能在亂世之中僥幸苟活。慚愧之餘,隻有勉勵自己應該用佛心來看待一切,以期報浩蕩佛恩於萬一。因此,對於初來台時曾經收容掛單的寺院,當其修葺時,我雖阮囊羞澀,但念及昔日恩情,故罄其所有,資助一二。對於邀請我前往新竹教書的演培法師,當其在新加坡建設兩座養老院時,雖佛光山正值草萊初辟,經濟拮據,惟思及過去道誼,我仍四處籌錢,捐助寮房兩間,以示支持。
有人對我說:佛教的製度不健全,佛教的教育不完善,使得許多有心人士卻步不前;教界的長老不肯交棒,教界的同道互相排斥,使得許多有為青年離開僧團。其實,我覺得:如果不是佛教給我們因緣,我們哪裏能擁有什麼?如果不是佛教給我們真理,我們和一般醉生夢死的人有什麼兩樣?所以身為佛子不應該怨天尤人,不必問佛教給我什麼,重要的是應該問自己為佛教做了些什麼?所謂“己愈給人己愈有”,一味接受的人生是貧窮的因果,惟有喜舍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富有。我們不趁自己有能力的時候趕快播種,趕快報恩,難道要“將歉疚帶到棺材裏去”嗎?
三四十年前,台灣的民風閉塞,我不畏艱難,舉辦各種佛教活動;我不懼譏謗,帶動男女青年學佛,甚至我經常拖著疲憊的身心勞神案牘,一心隻想著如何將佛教的好處周告大眾;我抱著垂危的病體四處弘法,努力將歡喜的種子散播四方。英國名將納爾遜年輕時即如願效命沙場,屢次挫敗拿破侖兼並歐洲的野心,當他四十七歲殉難臨終前,口中還不斷地喃喃念著:“吾幸能為國家格盡義務。”我引以為知音,生不懊悔,“死無歉疚”,人生夫複何求?
二十多年前,國際知名的企業家張姚宏影女士曾表示想捐我五千萬元台幣,希望我能拿去辦大學,在那時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款項,她見我遲遲沒有動念,問我何故。我半幽默地回答她:“現在台灣教育當局不開放私人興辦大學,如果我收了你的錢,以後你常常問我怎麼不辦大學呢?會增加我精神上的負擔。”她立刻回答:“你現在不接受我的五千萬,等到將來我沒有錢的時候,彼此都會懊悔的啊!”她的話深得我心,我們都是“不願意將愧疚帶到未來”的人。
一九八○年左右,“經營之神”王永慶先生前來佛光山訪問,在數小時的談話中,他不曾提及他的塑膠事業如何如何,我也未嚐訴說佛光山一言半語,我們最主要是談到人死後眼角膜的移植及如何為盲人重建光明。目送王先生離山的背影,我深深感到他盡心地經營企業,我默默地建設佛光山,由於我們都沒有貪念,隻想做一個俯仰無愧的人,所以雖然忙碌異常,卻常感歡喜。唯一的遺憾是,後來我雖然簽下器官捐贈的遺囑,但是現在年屆古稀,將來老邁的器官布施出來可能也無大用,對於這一點“歉疚”,我隻有用其他方法補報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