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毛澤東 (一)
每個人都有他與眾不同的個性和身份,這是由他已經展示給世人的一切所決定的。這個“已經展示給世人的一切”就是他的過去——也就是說,一個人明天的個性和身份,是由他今天正展示給世人的一切所決定的。
每個城市也有她與眾不同的個性和身份,這也是由她已經展示給世人的一切所決定的。而這個“已經展示給世人的一切”就是她的曆史——也就是說,一個城市今天的個性和身份,是由她的曆史來決定的。
是什麼在張顯著一個人的個性和身份?
是什麼在張顯著一個城市的個性和身份?
是那些承載著記憶的——或者是一首民歌、或者是一段傳說、或者是一本裝裱並不精巧的書、或者是一個彎彎曲曲的街道的名字、或者是一座你每天都看著卻並沒有留意的建築……
雖然幾易其名,但南宋時候創辦的城南書院、現在的湖南公立第一師範學校,卻正是這樣的建築。她承載著千百萬過客的個性和身份,也承載著長沙、這座千年古城的個性和身份。
在湖南公立第一師範學校新任校長孔昭綬的心裏,1913年的春天較之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讓人心曠神怡。因為,讓他有這種感覺的不僅僅是天氣,更重要的他眼前的校園、還有他正往口袋裏裝的一份由他親手寫下的聘書。他相信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會成為與之相關的每一個人、乃至這座學校、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的記憶的一部分。
雖然是留日的“海歸派”、而且隻有三十多歲,但坐在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學校的校長室裏,這位戴著金絲眼鏡的校長卻是一副標準的中式打扮:身穿長衫馬褂、腳著圓口布鞋。他把聘書裝好、站了起來、正要往外走,一師的學監主任方維夏進來了。方維夏正想說什麼,可看到孔昭綬一副匆忙的神色,立刻改口問道:“孔校長,您要出去嗎?今天……”
孔昭綬離開座位,邊往外走邊對笑著對方維夏說:“客人來了,就請方先生代為周到接待。昭綬現在要去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出了一師校門,孔昭綬走近等在外麵的一頂三人小轎,和氣地對守在旁邊的轎夫說:“瀏城橋,板倉楊宅。”小轎穩穩地被抬進了長沙古老幽深的街巷裏,轎夫的草鞋踏在被前朝風雨擊打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發出的聲音沉穩而有節奏。
瀏城橋、板倉楊宅是一座長沙常見的小院落,三麵房間、一麵院牆大門,中間是栽滿了花草的小天井。正是仲春,天井裏一片蔥蘢,最顯眼的莫過於靠牆的花架子上養著的十幾盆蘭草,紅唇碧玉蘭、夏素、白花春劍……長長短短、肥肥瘦瘦的葉子舒展開來,幾朵春蘭已然靜靜地綻放著,任微風把素雅的馨香送出老遠。這些蘭草旁邊,擺著一大一小兩隻一模一樣的灑水壺,表達著院子的大小主人對這些花草的共同關愛。但此時,兩隻灑水壺還沒有派上用場,板倉楊宅的主人楊昌濟正邊持著剪刀細心地修剪花草,邊聽前幾天才從老家來的女兒開慧背書。這位曾留學日本、英國、德國、瑞士十一年,主修哲學、倫理學,通多國語言,並有極深的國學造詣的板倉先生,雖然悠閑地穿著襯衣馬甲,但頭發卻一絲不亂、皮鞋也一塵不染,他看著麵前的蘭草,不時用手去扒拉幾下相互交錯的葉子,偶爾動一下剪刀,伴隨著清脆的“喀嚓”一聲,一段枯幹的老葉就輕輕地飄落下去了,整個花台便因此又亮了一分、更有活力了。
開慧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邊,懷裏抱著一本《詩經》。她穿著士林藍的女學生裙,兩隻烏黑的小辮子掉在耳邊,襯得圓圓的小臉越發紅潤。父女倆默契地合作著,一個背誦、一個聽。聽的人背對著背誦的人,似乎沒注意聽,但背誦的人稍微有點差池,他就會立刻有反應,或者“嗯”一聲、或者動一下空剪刀,當然,也會做一些提示性的小動作。比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謂我何求……”當開慧搖頭晃腦地背誦到這裏記不起後麵的句子時,便用撓腦袋、側頭看來向父親求助。父親不轉身、也不開口,隻是拿著剪刀指了指天空。開慧順著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心領神會,燦然一笑,接著背誦:“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春天的朝陽映照在開慧天真而童稚的小臉上,在這明淨的小院裏,她清亮的聲音顯得那樣清脆悅耳、無憂無慮,猶如天籟一般。可猛然,院門外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讓剛才還澄淨的小院,似乎頓時被沙塵籠罩了。背書的聲音停住了,正在修剪蘭花的剪刀也停住了。在女兒疑惑而好奇的眼神裏,楊昌濟一手拿著修花的剪刀,一手拉開大門。
“立——正!”隨著一聲威嚴的軍令驟然在門口響起,幾十雙鋥亮的軍靴轟然踩得地上塵土飛揚,站在門前的一隊法式盛裝、綬帶肩章、刺刀閃亮的儀仗兵,有八麵軍鼓和一行銅管軍樂手神氣地排在隊伍的最前列。
一聲令下,儀仗隊的士兵同時槍下肩,向楊昌濟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同時,八麵軍鼓震耳欲聾地響起。開慧藏在父親的身後,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隆重。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有父親在,她的心裏塌實得很。看到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也遠遠地駐足觀望,開慧越發覺得眼前的表演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