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師公告欄前再一次人頭攢動,一片忿忿之聲。路過的毛澤東擠進人群一看,公示欄上,赫然是大幅的征收學雜費的通知,通知的最後,是校長張幹的紅色印章。毛澤東不禁攥緊了口袋裏剛剛收到的家書--母親告訴他,父親最近販米出了事,滿滿一船米晚上被人搶光了。販米的本錢,有一些還是借的。為這個事,父親急得頭發都白了一半。現在家裏正在想辦法還債,沒辦法給他寄錢了。
“什麼鬼校長,就知道要錢!”一個聲音忽然大喊出來,人群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齊刷刷地看著前麵不遠處--校長張幹正夾著公文包,腳步匆匆。聽到聲音,他的腳步猛地一頓,原來的節奏感蕩然無存。張幹停了下來,迎向學生們懷疑的、不滿的、鄙視的各種目光,他的臉上,居然平靜得毫無表情,他一言不發,調整了一下腳步,走出了校門。
征收學雜費的事也影響到了當晚的讀書會,所有成員都無心讀書,一個一個陰沉著臉,無精打采。羅學瓚對易永畦說,“依我看,這次交學雜費,就是那個張幹跟省裏出的主意。”“不會吧?”易永畦不願相信張幹是這種人。
“什麼不會呀?前幾天好多人親眼看見他喊車去教育司,一回來就出了這個通知,不是他是誰?”易禮容忿忿不平地說。“就是!他本來就是那個湯屠夫的人,湯屠夫趕走了孔校長,就派他來接班,湯屠夫要錢,他就想這種餿點子!”周世釗一握拳頭。蔡和森一見勢頭不妙,趕緊勸道,“我看啊,大家還是冷靜一點,楊老師過兩天就回來了,有什麼事,也等楊老師回來再說。”
毛澤東忽然說道,“不管楊老師回不回來,反正這個學雜費,我是不會交!大家都莫交,看他怎麼辦!”
蔡和森提高聲音,“潤之!你怎麼又鼓動大家唱對台戲?上次黎老師走的時候還說了,不要跟校長對著幹,就忘了?”斯詠也說,“是啊潤之,不就是十塊錢嗎?何必為了這個得罪校長呢?”
開慧偏偏出來唱反調,說道,“話不是這麼說,好的我們可以聽,歪門邪道我們聽他的幹嘛?潤之大哥,我支持你,要不交,都不交,氣死這個破校長!”子升趕緊來拉住她,“開慧!別瞎摻和。”開慧一甩手,“本來就是嘛。要不是這個破校長,我們也不用跑那麼遠來搞活動。”
毛澤東站起來,不快地說,“你們呀,都不用說了,誰愛交誰交,反正我不交,我也沒錢,要交也交不起,他張幹不是有湯薌銘撐腰嗎?讓他把我抓去賣錢好了。”
這麼一鬧,讀書會活動隻能草草收場,向警予跟蔡和森使了個眼色,蔡和森會意,遂安排毛澤東送斯詠回家。一路上,斯詠背在身後的手反複捏著一方手帕包成的小包,她猶豫了很久,不知該如何開口,眼看快到家門口了,毛澤東也要回學校了,這一走,至少也要等到下個周末才能見到。
“潤之--”斯詠喊住他。“還有事啊?”毛澤東停下腳步。斯詠伸出藏在背後的手,將手帕包成的小包遞向毛澤東。毛澤東不明所以,接過來打開一看,居然是十來塊光洋,“你這是幹什麼?”他抓過斯詠的手,把錢硬塞回了她手裏。
斯詠急了,“潤之,你這又何必呢?為了十塊錢,跟校長對著幹,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你把錢交了,不就沒事了嗎?”“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全校還有幾百同學呢!這種頭,我不能帶!”
兩個人正在你推我讓,毛澤東突然一愣神,嘴裏喊著,“陶伯伯?”斯詠下意識地一回頭,看到父親正板著臉站在門口,很顯然,剛才那一幕他看在了眼裏。毛澤東則趁斯詠閃神的工夫,把錢硬往她懷裏一塞,匆匆離去。看著毛澤東離去的背影,斯詠氣得臉都白了。
“你跟那個毛澤東到底什麼關係?”陶會長跟在女兒身後一個勁地問。斯詠沒好氣地回答,“沒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你老跟他來往,你還給他錢?這像沒什麼關係嗎?”
一提到給錢的事,斯詠反而被刺痛了,“我給錢怎麼了?人家都不肯要,你高興了吧?--你還要怎麼樣嘛?”眼淚突然從她的臉上滑落了下來,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她竟傷心地抽泣起來。一轉身,哭著跑上樓去。
陶會長呆了一呆,才回過味來--女兒的火,顯然根本不是衝他發的,他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了。他正要跟著上樓,管家過來說,第一師範張校長登門拜訪。
陶會長來到客廳,張幹雙手放在膝蓋上,背挺得筆直坐在沙發上。傭人端茶上來,放在他麵前,他伸手去端,想了想,卻又把手收回。陶會長說,“不知張校長大駕光臨,有何剛才啊?”張幹猶豫著,向人開口的滋味顯然令他十分尷尬,“怎麼說呢?我還真是有事相求於陶翁,就是不知該怎麼開這個口。”陶會長笑著說,“但講無妨嘛。隻要陶某力所能及,一定效勞。”
張幹的神情極為局促,但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退縮,他牙一咬,把一師目前的狀況略略介紹之後,說道,“情形大體便是如此。現在一師不單教師的修金,便是學生的口糧都已無錢購置,眼看就要難以為繼。陶翁樂善好施,過去也曾多次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故而張幹老著臉皮,求到陶翁門外,還望陶翁體諒。”
陶會長問,“那--張校長估計大致需要多少錢呢?”“這個--三……兩千大洋吧。”張幹看了看陶會長的臉色,又改口,“萬一不行,暫借一千大洋,也可解一師燃眉之急。”
陶會長沉吟著,終於說道,“錢嘛,陶某倒還能想些辦法--這樣吧,我出五千大洋。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張幹忙問:“什麼條件?隻要張幹做得到,不管有多難,我都答應您。”“這件事於張校長而言,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絕談不上一個難字。”陶會長頓了頓,這才繼續說道,“我想讓張校長答應我,開除一個學生。”
“開除一個學生?誰?”
“毛澤東!”
“毛澤東?”
“至於什麼原因,張校長就不必問了,總之,隻要您把這個毛澤東開除出校,五千大洋,我馬上送到貴校,就當是我的捐助,不必還的。”
張幹騰地站了起來:“陶翁的條件,恕張幹無法接受。張幹今天冒昧登門,打攪陶翁了。”他轉身就要走。陶會長趕緊喊住,“哎--張校長,您這是幹什麼?毛澤東不就一個學生嗎,您現在要救的全校幾百學生,孰輕孰重,您得考慮清楚啊。”張幹說,“不必考慮了,再怎麼樣,我也不會拿一個學生的前途去換金錢的。”
“張校長,”陶會長硬把張幹攔住,歎了口氣,“張校長--且聽我把話說完好嗎?本來吧,家醜不可外揚,但今天不把話講清楚,張校長也不會明白這裏頭的原委,我也就隻好直說了。事情是這樣,我有個獨生女兒,已經訂了親,可是貴校這個毛澤東卻效那登徒子之行,變著法子勾引她,而且是死纏濫打,糾纏不休。”
張幹瞪大眼睛,“有這種事?”
“說起來吧,也怪我這個父親管教不嚴,未能及時發現。可我女兒好歹是訂了親的人,毛澤東如此行徑,不是毫無廉恥,傷風敗俗嗎?這要任其下去,萬一鬧出什麼事來?不光我陶家,於貴校的臉上也不好看嘛。這個毛澤東本是鄉下人,貴校開除了他,他在長沙無立足之地,自然隻能回鄉下,這事也就過去了不是?”
“事情若果真如陶翁所言,這樣的行為,敝校也是絕不會允許的。”
“千真萬確!張校長,我也是沒辦法,才請您幫這個忙--這樣吧,隻要張校長點這個頭,我捐一萬大洋,明天就送到。怎麼樣?”
“不,這是兩回事。毛澤東如果並無此事,不管多少錢,我都不會開除他,毛澤東如果真幹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陶翁就算一分錢不出,我也一樣會嚴肅處理。”
張幹聽了這些話,哪裏還在陶府坐得下去,匆匆告辭出來,心裏又是惱怒又是羞愧,臉一陣陣發熱,腳步也是一陣陣發沉。他一刻也不敢耽誤,直接去教務室找方維夏,馬上查清此事。方維夏不在,教務室裏熱鬧得緊。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還真是又有大海又有太陽啊。”王立庵拿著一張圖畫考卷,哈哈大笑。
陳章甫笑著說,“你別說,兩筆一幅畫,還套上了李白的名句--半壁見海日,這種絕招,也隻有潤之想得出來。”費爾廉接過那張畫,高聲笑道,“嗯,真正的抽象藝術!黃老師,就憑這個創意,這幅畫,你應該給個高分。”黃澍濤也是滿臉笑容,“反正我呀,拿他毛澤東,是哭不出也笑不出。”
毛澤東這三個字,刺痛了張幹的神經,他猛地推開門,“在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教務室頓時安靜下來,剛才輕鬆的氣氛一掃而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會兒,還是費爾廉說道,“我們在看一個學生畫的畫,畫得太有意思了,很有我們德國現代抽象派的風格。”
張幹接過費爾廉遞給來的圖畫考卷--一條長長的橫線,橫線上加上一個半圓,再有,就是一旁的五個字:“半壁見海日”。
張幹愣住了,“這……這什麼玩意?”陳章甫解釋說,“半壁見海日啊,您看,橫的一筆是海麵,半圓的一筆是太陽,又簡單又明了……”“什麼簡單明了?這也叫畫?黃老師,這怎麼回事?”張幹啪地一聲把考卷摔在桌上。
黃澍濤說,“確實有那麼幾門課,毛澤東不是很感興趣,所以,成績不是很理想。”張幹提高了嗓門,“那你們就由著他想學就學,想考就考?就由著他拿這種鬼畫符把考試當兒戲?”
黃澍濤解釋說,“這是孔校長以前特許的,說毛澤東是個特殊人才,他不感興趣的課,不必硬逼著他拿高分,就當是一種因材施教的教育試驗。”“簡直亂彈琴!”張幹一聽又是孔昭綬,越想越氣,把桌子一拍,“一個學生,不好好學習,視功課如兒戲,還能得到特許?這、這不是縱容學生亂來嗎?”
大家誰都不敢接腔,一時間,教務室裏氣氛一片緊張。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斯詠從虛掩著門後探出身來:“請問--”
陳章甫走到門口問,“什麼事啊?”“請問一師收學雜費,是在這兒交嗎?”“是啊。”斯詠掏出錢,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來給毛澤東代交學雜費。”原來陶斯詠在家裏哭過之後,思來想去,以毛澤東的性子,還真會為了十塊錢的學雜費跟學校頂著幹,說不定,真有可能鬧得連書都讀不成。還不如自己悄悄走一趟一師,把學雜費交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陳章甫一臉驚奇,“給毛澤東代交?你是--”不等斯詠答話,一旁,傳來了張幹冷冷的聲音:“小姐是姓陶嗎?”“是啊。”斯詠本能地答了一聲。張幹陰沉著臉,掃了一眼斯詠,“毛澤東的學雜費,不必旁人代交。你走吧。”“可是……”斯詠想說些什麼,但不等她把話說完,張幹毫不客氣地一把將門貼著她的鼻子關上了,再轉過身對陳章甫說,“通知毛澤東,馬上到校長室報到!”
那方“誠”字鎮紙被張幹拿起又放下,放下再拿起。盯著麵前的圖畫考卷,再看看站在前麵的毛澤東,張幹思忖著,一次又一次地斟酌著該如何開口。終於,他放下了鎮紙,“你--先坐下吧。”
對麵的毛澤東坐下了。
張幹盡量平心靜氣地說,“毛澤東同學,叫你來之前,說實話,我對你身上暴露的問題是很有看法,甚至是有很大意見的。不過冷靜下來一想,其實你身上這些缺點、毛病,也不能全怪你,應該說學校過去對你的教育方法也出現了偏差。既然是你有缺點,學校也有偏差,那就讓我們共同來努力,改正這些存在的問題,你說好不好?”
毛澤東一臉莫名,“我又存在什麼問題了?”
張幹竭力壓住心頭的火氣,“你的問題,你自己還看不到嗎?”拿起那份考卷,“你說說,這叫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你自己答的考卷,你還問我?”張幹真有點火了,“一橫一圈,這就叫半壁見海日?一個學生,怎麼能這樣對待學習,怎麼能這樣對待校規校紀呢?昨天才罰過你,今天你又是這樣!屢教不改啊你!--學校不是你家,不是菜市場,由不得你想怎樣就怎樣!你知不知道?”仿佛是發覺自己過於激動了,違背了初衷,他盡量平靜了一下:“當然了,孔昭綬校長在這個問題上也有很大的責任--身為一校之長,不但不維護校規校紀,居然還對你放任自流,如此教育方式,怎麼會不誤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