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晌午,雪山雪勢漸小。
陳家主宅位於村落地勢最高之處,陳家家主每日都能居高臨下地俯視雪山居民,並將奴隸的一舉一動盡收眼下。
但陳傲陽今日卻沒有這份閑心。
他倚靠在青石欄杆上,閉目按揉太陽穴。他肩上披著一件烏金色狐裘,厚實的毛邊圍在頸側,細軟的絨毛撓得他心煩氣躁。
再燙手的山芋還是得吃。
他下定決心,脫下狐裘,扔給亦步亦趨的下人,大步往走廊盡頭走去。
陳傲陽尚未出孝期,狐裘底下隻有一身素淨白色麻衣,這身打扮在大雪紛飛的雪山顯得不合時宜,但陳家人自小在冰天雪地中修煉內功,即使在雪山山頂也能行動自如。對陳傲陽而言,尋常人眼中的寒冬不過是乍暖還寒時候。
困擾他的,從來都不是寒冷。
男子獵戶打扮的族妹從房內跟出,追上陳傲陽的腳步:“分家二位長輩,正在花廳求見。”
陳傲陽說:“不見,就說十五姨太與十九姨太把我纏得死緊,分不開身。”
族妹雖然尚未出閣,但對陳傲陽的汙言穢語不為所動:“家主,你尚未出孝,不得行房。”
陳傲陽說:“那就說我昨夜憂思過重,偶感風寒,見不得客便是。”
族妹又說:“靈澤上師今早派人送來急信,需要家主親啟。”
陳傲陽挑起眉頭,接過書信撕開蠟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後,往懷裏揣。
族妹問:“請問應如何答複上師?”
陳傲陽更加頭痛:“不用理他……不,你替我送他三個字,‘知道了’。”
族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問道:“那魔教教主……”
陳傲陽喝止她:“行了,此人由我親自處理,你莫要多問,也別讓其他人插手,下去吧。”
族妹神色一凜,躬身匆匆退下。
見四下無人,陳傲陽終於在一扇紅漆木門前停下,大力推開。
房內的景象更令陳傲陽皺眉。
被陳傲陽派來為林淵送替換衣物的婆子,正跪伏在地上,雙肩顫抖,嘴中念念有詞。
與他分別八年的表弟林淵,正坐在雕花紅木圓凳上。
他隻脫下帽子,身上仍穿著昨日那件圓領右衽羔羊皮長袍,然而原本雪白的袍角已被幹涸的鮮血染得褐紅一片,衣服上也滿是林淵背負之人留下的血紅手指印。見木門被打開,林淵麵無表情將視線從婆子身上抽回,一雙淺棕色眼眸直直地看向陳傲陽。
林淵主動說:“表哥。”
他仍保留著幾分往昔的少年神態,卻令陳傲陽心中一突。
當年,陳傲陽曾親眼見過林培月。
在表弟名義上的養母,陳傲陽的姑媽——陳氏過世的第六天晚上,家中長輩突然神情肅然,避開小孩交頭接耳。
陳傲陽當年十五歲,正是桀驁不馴的年紀。
一眾姨母得了空,便叫披麻戴孝的表弟過來,逐一考教他守靈的規條。
陳傲陽在一旁看著三姑六婆嘴皮子翻飛,麵上不顯,心裏卻罵了好幾句:
難道守夜就不能吃喝動彈了?本來表弟已經傷心欲絕,再這般一天天苦熬下去,本來好生生的孩子都要熬出病來。
聽下人說,今晚隻有表弟獨自留在靈堂,陳傲陽就去夥房取了熱茶與包子,想送過去勸表弟休息片刻。
趁其他人不注意,陳傲陽單手提著籃子,另一隻手不住揮開眼前的雪花,心不在焉地穿過中庭,朝向靈堂走去。
然而,已有另一人先他一步站在靈堂門口。
冰片一般的紙錢撒了遍地,靈堂前的燈籠被風雪吹得東倒西歪,那搖曳的燈火將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襯得分外可怖。
那人身著單薄衣裳,腳穿布鞋,未戴冠帽,頭發被風雪吹得極為淩亂,既像誤入雪山的遇難中原人,又像得到訃告後悲痛欲絕,未及更衣就啟程的故人親友。
但中原人不可能突然出現在陳家主宅。
待到陳傲陽走近兩步,才辨認出那人的衣裳是魔教的製式。
而這個魔教之人,正單手抱著昏迷的表弟,作勢要走。
陳傲陽大喝一聲,抽出兵器就要與他幹架一場,卻在近身的一瞬被瞪得遍體冰涼。
那人的雙眼,竟與饑餓嗜血的野獸如出一轍,迷惘又飽含怨恨。
陳傲陽在他手下走不到十招便被打昏。
待家人趕到,將他喚醒,陳傲陽才知道,自己剛從大名鼎鼎的魔教教主林培月手上,討回一條小命。
陳家上下共一百多口人,竟無一人能擋下擅自闖入擄走表弟的林培月,包括陳傲陽的父親陳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