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分家對驅趕林淵上山一事頗為迫切,但待到啟程,天邊已蒙蒙透亮。
衣著樸素的雪山村民走出屋外打水起灶,將融化中的灰色積雪踩得更為髒汙,裹著褪色棉襖的小孩被父母趕下暖坑,不情不願地提著長杆兒,把門前的冰柱敲下,冰塊碎在地上的聲響,分外寂寥。
在暗灰的清晨中,從陳家主宅走出來的一抹血腥,則如利刃一般,刺痛所有人的雙眼。
一個小孩兒從喉嚨深處低喊道:“是紅鹿!”
四蹄的鹿乃村中首屈一指的好獵物,兩足的人鹿卻是贈予神明的生祭。
他的母親扔下水桶,還來不及擦幹手上的水跡,便將小孩拉回屋裏,並重重地關上門。更多的村民選擇垂下頭顱,直至人鹿在陳家人的驅趕下遠離他們的視線,隻有極少數人興致盎然地享受這場熱鬧,還以粗鄙的話語遙遙叫好。
頭戴紅鹿頭套的林淵被陳家人緊密地包圍,卻不言不語,仿佛那沉重的頭套當真將外界的一切隔絕了,唯有慘白鹿角上綁著的珠飾隨風相互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噪音。
雪山村落遠不及中原之地繁華,不多時,送祭隊伍便經過魔教雪山分舵府前。
陳丁將手搭在佩刀的把手上。
陳家人亦如陳丁一般,以警惕的眼神打量站在魔教分舵門前的二人。
分舵陳長老一早便候在半掩的府們前,陳丁有好些日沒與這老頭打過照麵了,隻覺他比往常還要憔悴些,全靠一旁的魔教小童攙扶著,才勉強站穩。見頭戴鹿頭的林淵走過,陳長老哆哆嗦嗦地跪倒,額頭磕地,發出渾濁不清的蒼老哭音。
人群遠去,那一老一小的身影逐漸淒涼。
“就這樣?”
陳家人對魔教長老的醜態不為所動,甚至出聲調侃道:
“本想著那糟老頭子定要為主子拚個魚死網破,我昨夜還特意叫人把刀磨亮,想遂他殉主的願望。萬萬沒想到他光會跪地上為主子哭喪,真是白費我一番體貼心思。”
另一人用刀柄戳他肩膀:“你消息真是不靈通,這頭鹿已經不算是他主子了。魔教那邊換了新頭兒,蔡曲都跟人巴結上了,要不靈澤上師那邊的逍遙散,是怎麼又供上的?”
“那新教主是什麼人?他兒子?”
“不,”某人頓了頓,“聽說是他老子,林培月。”
“可林培月不是早就……”
“夠了。”不知從何時出現的陳瀟瀟,開聲喝止眾人議論。
男子們剛想頂回去,瞥見陳瀟瀟身旁陳傲陽的鐵青臉色,方閉上嘴。
唯有鹿角上的珠子,仍在寒風中咄咄不休。
陳丁亦覺得魔教陳長老毫無骨氣。
魔教分舵向來是雪山所有人的眼中釘。八年前林培月在陳氏的喪儀中不請自來,一路過關斬將,打殺了無數心高氣傲的陳家人。奈何當年林培月風頭正盛,陳家從魔教教主身上討不回公道,便把怒火都發作到雪山分舵頭上。
雪山所有人都依仗朝廷派人運來的糧食物資過活,魔教分舵亦不例外,每逢分配,他們的東西都缺斤少兩,偶爾還會摻入髒汙之物,即使是最粗鄙的獵戶見了,也忍不住偷偷罵一句作孽。陳長老卻不敢反抗,隻把東西往府內,關上門悄無聲息地過他們的貧苦日子。
直到陳小童管事出麵製止。
那時陳續仍是家主,外人見著陳小童不過客氣一句“小童管事”,背地裏沒少拿麵首奴隸等出身之事笑話他,府中下人都等著熱鬧,想看這膽敢忤逆陳家人的小管事,啥時候會被人從刺骨的河水裏撈出屍身。
然而自此之後,確實不再有人對魔教分舵的物資下手了。
為此事,陳丁曾問過小童管事。
雖被喚作“小童管事”,但陳小童那時歲數已經不小,甚至能勉強夠得上陳丁父輩的歲數。不過小童管事極少對府中下人擺出長輩架子。他與十多歲的陳丁一般歪坐在幹爽向陽的石階上,雪狼般在暖陽下眯起雙眼,他唇紅齒白,星目劍眉,若非左頰曾被烙下偌大一個奴印,小童管事定是一位擲果潘郎一般的風流人物。
可惜那奴印過於駭人,甚少有人懂得欣賞小童管事的外貌,即使有,亦會震懾於他的手段,不敢輕之辱之。
見陳丁百思不得其解,小童管事便對陳丁解釋道:“家主及傲陽少主都是明白事理的人,隻是不好親自落了分家麵子。既然我願意挺身為主子分憂,兩位大人定會為我作保。魔教在中原有遠勝於陳家的門路及影響力,陳家亦能通過魔教換取錢財物資,此事讓魔教欠陳家一個人情,日後自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