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秦淮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個完,永濟十三年剛入春,懸在南京城上的雲團子就沒散過。若是早些年,人們逢了這樣的氣,定要一句春雨擾人,但這幾年日子漸好,看著連接地的煙雨,反倒要感歎“春雨貴如油,下得久才好哩”,境由心生可見一斑。
日子的確是大好了。
晉安三年,湖廣的堤壩重築後,揚子江的桃花汛就再沒犯過,永濟九年入夏,戶部尚書沈奚與工部官員親臨武昌府,再次主持加固河堤事宜,修繕後的堤壩,可保日後數十年無汛。
永濟六年,震驚下的屯田大案結審後,左都禦史蘇晉聯合兵部下達谘文,令地方官員將士積極自查,隔一年,各地軍屯民屯所收的糧食幾乎增了一倍,邊疆軍餉供給富足,多餘的充入國庫,國庫盈足。
至永濟七年,內閣首輔柳朝明領皇命,提出“斯民康,家給人足”,令左都禦史蘇晉肅清吏治,清查官場風氣;令戶部尚書沈奚開放國庫,安撫遊民流民;令刑部尚書錢月牽重修法典,普及律法;令禮部尚書舒聞嵐增辦學府,廣開教化。五年下來,官清民德,賦入盈羨,蘇州府,杭州府一帶甚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永濟十年,戚無咎在東海再次大拜倭寇,一路禦船登岸,追到東瀛土地,東瀛王嚇破了膽,方入秋,便遣使節至大隨,向隨帝納貢稱臣。這一消息自東海傳出,在整個海域都炸了開了鍋,此後一年,東瀛,高麗,琉球,乃至雲貴外的老撾等國,都紛紛遣使向大隨納貢稱臣。
那已是永濟十一年的盛況了。
但盛況還不隻於此,永濟十二年的第一場春雨後,建造了三年的巨船終於在津渡起航,巨船長四十餘丈,寬十丈餘,吃水深超過兩丈,船上九桅可掛十二帆,帆一張,便如古書上的鯤,生出垂之翼,蔽日遮。船起行的那日猶如洪荒古獸入水,發出震的鳴嘯,要遠渡重洋,向極西的地方帶去大隨之威。
聽有自東瀛高麗來的外商行至津渡,見此巨船入水的聖景,無不跪下朝拜。
這個矗立於東方的古老國邦,曆經前朝戰亂,下割據,新朝建立,皇權動蕩後,終於在百年後重新崛起,迎來了下承平,萬國來朝的盛世,連路旁的兒的歌謠裏都會唱一句“貞觀再治”。
然而,想要“貞觀再治”,其過程必也是困難重重的。
永濟五年,赤力與北涼合盟,整合大軍一百二十萬來犯。翌年,朱昱深親征北疆,與大將軍左謙一起分自涼州衛與邛州衛禦敵。戰事艱辛,互有勝負,不料永濟八年,無垠穀一戰後,西北軍與北伐軍彙合的過程中竟遭遇冰雹,赤力北涼趁機猛攻,隨軍大敗,死傷近二十萬,大將軍左謙更是身負重傷。所幸此後隨軍並不氣餒,在一位領兵極為出色的南姓總旗帶領下迅速反撲,一舉奪回丟失的衛所,並往北追去,占領北涼三個城池,並入大隨疆土。
北涼與赤力因此元氣大傷,此後陸續又戰兩年,終於不支,於永濟十年遞來降書,向大隨稱臣。
北涼與赤力都是遊牧一族,其中飽含遊牧部落,王朝稱臣,部落未必稱臣,但朱昱深卻不在乎這個,鳴金收兵後,命善戰的木彥三衛駐守塔格草原,然後昭告下——永濟十三年開春,遷都。
下大定,永濟十二年最後一夜的年關宴上,眾臣齊聚,在這個即將成為子舊都的隨宮裏慶賀新春,可就在這個時候,朱昱深隨意一句:“蘇時雨,你可想到日後在何處落腳了麼?”將滿朝文武震得鴉雀無聲。
這個聞名下的能臣,內閣次輔、左都禦史大人,竟在永濟十三年開春前夕致仕了。
蘇時雨仕途伊始雖不順,但景元二十三年後,她自從入了都察院,可謂一路平步青雲,在這一輩的重臣中,除了柳昀與沈青樾,頭一位排的上號的便是蘇大人。
蘇晉致仕的消息一傳出,朝中大員無不感歎,這些年朝局辛苦動蕩,她一步一步熬過來,如今趕上了好日子,她也正值大好年光,卻不做官了。
眾臣原本以為永濟陛下惜才,一定會將蘇晉留在朝堂,誰知朱昱深沒留不,數日與蘇大人走得近的沈柳等人也沒一個出言挽留的。
蘇大人何以致仕,遂成為一個饒富意趣的謎。
伴著永濟十三年綿延不斷的春雨,隨宮裏已停了朝,第一批遷去北京的大臣已將行裝整理妥當。
臨行當日的清早,沈奚與蘇晉從一家酒館裏步出,一路朝城南走去,笑道:“還道你我忙於政務,疲於奔命,臨到頭了,連一場酒都吃不了,沒想到南京城裏還有開得這麼早的酒館。”
蘇晉也笑道:“我聽這些酒館原也早早打烊的,但趕著今年遷都,全下都在別離,酒館客棧便掛著燈籠,通宵達旦迎客了。”
二人著,走下橋頭,翟迪與蘇宛已在橋下等著了,翟迪迎上來道:“沈大人,眾官員已在正陽門外等著了,下官方才點過,都到齊了,您過去就起行罷。”
從南京遷去北京的官員分三批走,頭一批由沈奚領行,帶各衙門要員,先一步至北京將朝中事物安頓下來;第二批是帝王禦輦,皇室宗親,六部五寺隨行;朱昱深走後,柳朝明會多留一月,將南京留都的各要務善後處置了,再帶著最後一批官員離開。
因此沈奚起行是初春,而柳昀離開,便已是春暮了。
橋下垂柳,春風輕拂,蘇晉頓住腳步,對沈奚道:“行了,我就送你到此罷,省得到了正陽門,見到一群大員,又要多出許多別禮。”
言罷,步至道旁,折了一枝柳遞給他。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翟迪一看這柳枝,目色黯淡下來,蘇宛更是哽咽出聲:“三哥,您真的不隨我們一起去北京麼?阿宛舍不得您。”
“不了。”蘇晉笑。
半生為誌,謀得下安定,對得起自己,對不起他。
餘生,她隻為了一個人。
“有什麼舍不得的,下別離都是給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見,鴻雁書一封,涯海角都能相見。”沈奚將柳枝在指間翻折一番,朝蘇晉一笑,然後一揚手,將傷別離的柳枝往河水中拋去,滿是不在乎道:“走了,過幾年見。”
車馬轔轔上路,朝北方行去,沈奚帶著第一批遷往北京的朝臣一走,整個留都似乎寂寥了幾分,生出些許蒼舊之意了。
雨仍未停,從一月一直下到二月。
二月伊始,帝駕也該起行了。
這一日,十王朱弈珩與宮中的兩位皇子伴著朱昱深從承門步行而出,路過護城河,一路往朱雀街走去。
兩旁有親軍開道,內侍們躬著身,為這一行潢貴胄舉著傘。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內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濕了,接過傘,了句:“你退下吧。”然後對朱昱深道:“兒臣從前聽母後,舅父這一生慕逍遙,從前跟哪家姑娘的扇子上題字,都寫一句‘滿星鬥人睡也’。蘇大人來跟父皇致仕,兒臣還以為舅父要與他一起遠離廟堂,沒想到舅父連致仕兩個字都沒提,頭一個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