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心上梵花(1 / 3)

沈玦坐在羅漢榻上,手垂在膝襴上抓著一串五線菩提子慢慢地數。底下的閣老們各自吐著唾沫星子,爭論如何應對伽藍之危。分明都一大把年紀了,可嗓音仍舊能震穿他家的房頂,全都爭得麵紅耳赤。

他的傷還沒好,衣裳底下纏著厚厚的繃帶,稍微動一動都發疼。宮裏頭司禮監的折子壘成了山,還有一大堆事務亟待解決。折子移到乾清宮,小皇帝看了就發暈,特下了恩旨把折子搬到沈府,讓沈玦在家批紅。閣老到宮門去堵小皇帝要他一同去西朝房議事,他一麵慌不迭地往後宮跑一麵打發閣老去找沈玦。

沈玦扭頭看了看書案,折子雪花片兒一般白得晃眼,轉回頭,閣老的唾沫星子往他臉上噴。

唉。他扶了扶額頭,覺得自己的傷又更疼了些。

“朔北極樂果流毒日久,深入骨髓,百裏鳶一旦想反,簡直是輕而易舉。若在平日,派兵平了臨北侯府也就罷了,可現在能用的兵力都投去了遼東,朔北若再出個岔子,社稷堪憂啊!”閣臣陳循撚著胡子愁眉苦臉地說道,“更何況這幾年來升調遷謫不斷,光禮部便有三個從朔北調上來的官吏,難保與百裏鳶暗通款曲。隻怕兵還沒派,朔北倒先反了。”

“朔北之事務必要死死瞞住,除了咱們,不可讓更多人知曉。”張昭枯著眉頭道,“著人抄出一份名單,以五年為限,記錄所有從朔北調出的官吏。”說著朝沈玦拱了拱手,“廠衛偵緝最為得力,此事還要勞煩廠公多多費心。”

沈玦點了下頭,意思是知道了。

張昭繼續道:“極樂果之患,關鍵在於唯有朔北產出此藥,故而為藥癮所製之人悉皆聽命於百裏鳶。老夫以為解決之法有二,其一,自然是在百裏鳶回到朔北以前抓到她。此事已委派廠衛四散各州道府秘密搜查,可惜伽藍神通廣大,黑道盤枝錯節,隻怕不能輕易成事。”

四座諸閣老紛紛點頭。

“至於這其二……”張昭徐徐歎出一口氣,道,“躑躅花出自苗疆深山,便是說,在巴蜀一帶也有適於種植躑躅花之所。老夫以為,不妨密令可靠商賈去往苗疆開墾花田,製出極樂果全國販售,如此一來,百裏鳶便不能一家獨大,刺客有了新的藥源,伽藍自然土崩瓦解。”

沈玦驀然抬眼,厲聲道:“此乃滅國之策!”

四下一片靜寂。誰都知道,極樂果致人成癮,壞人精神,一旦擴大產量,人皆服之,便是千秋萬代之禍。

“此事再議。”沈玦捏了捏眉心,揮揮手道。

閣臣們紛紛告辭,踱出書房。張昭卻還坐在原位,發絲斑白的老人低垂著眼,一身嶙峋的骨頭架子縮在寬大的暗花紗官服裏。

“元輔還有何事?”沈玦淡淡打眼瞥他。

“還有一法,不知廠公可願細聽一二?”張昭道。

“說。”沈玦端起一杯茶,吹了吹茶沫子。

“雖然廠公極力隱瞞,不過據老夫猜測,小沈大人便是昔日的伽藍無名鬼吧。”張昭略頓了頓,道,“蘆潭古道一戰,伽藍迦樓羅歸順廠公,如今廠公麾下已有兩個伽藍絕強的刺客。此二人出身伽藍,深知伽藍底細。依老夫之見,不如以此二人為先鋒,選拔死士三十,前往朔北,刺殺百裏鳶。”

“夠了,咱家自有計較,請回吧。”沈玦冷著臉道。

“廠公!”張昭站起身,深深作揖,“廠公莫要顧念於兒女私情,不顧國家大體!”

“夠了!”沈玦將茶盞扔到張昭腳下,冰裂似的一聲脆響,茶盞碎了滿地,熱茶濺上張昭的衣角。

張昭又深深作了一個揖,轉身離去。

人都走了,書房裏頓時冷清下來。外麵疏疏落落的枝葉影子照進窗紗,風拂過,滿室枝影搖曳。沈玦撐著額頭望著地磚上的冰梅紋,心裏空空蕩蕩的。求佛沒有用,拜神也沒有用,他們的路這就要走到頭了麼?他心裏湧起難言的悲愴,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推開門,明月站在院中,手裏牽著玉姐兒。娘倆都穿著素色的紗袍,不過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

“督主大老爺!”玉姐兒跑過來抱他的腿。

明月朝沈玦行禮,微微笑道:“督主,妾身是來辭行的。”

沈玦點了點頭,又問道:“打算去哪?”

“金陵。”明月淡笑答道,“我手裏攢了一些銀錢,想在金陵開家醫館。”

“若有難處,盡管找應天府府尹,報我的名字就行。”沈玦踱到階下,站了會兒,“持厭他……”

明月搖了搖頭,輕聲道:“刺客是可悲的人啊……阿謹的事我不願再多作追究,便讓我去金陵,此生不再相見吧。”

沈玦朝她作揖,“沈玦代持厭謝過娘子。”

“督主,保重。”明月還了一禮,牽著玉姐兒跨出月洞門。

樹影婆娑,他立在風中許久,響玉鈴鈴丁丁,牽扯出纏綿的一長串。他招來沈問行,問夏侯瀲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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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變得模糊起來,桌椅都有了重影,色彩也變得格外豔麗,陽光在他眼裏是銳利的金黃,像一把刀插進眼睛裏。夏侯瀲使勁甩了甩頭,站起身來往羅漢榻的方向走。心髒跳得很快,撲通撲通,像要躥出胸膛,一顆腔子裏滿是心跳沉重的回響。

他知道他要看見幻覺了,感官變得很奇特,眼前的東西形體變得微微扭曲,世界仿佛在他腳下奔離。所有聲音慢慢離他遠去,風拂樹的沙沙響、仆役的腳步聲、杯盤茶盞的碰撞……像隔著幾千重門,模模糊糊地傳過來。呼吸和心跳卻很清晰,整顆心都很空,好像一個遺棄的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