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文嘉懿態度倒是反常得很,原本的大樂天性子,不論什麼總要嘁嘁喳喳說個不停,連偶而遇上一隻好脾氣的狗,向她搖搖尾巴,她也必要向周遭旁人誇上幾句。而今卻是終日愁眉緊鎖,連發也疏落落地隨意一挽,終日頂著個不成型的鬏兒忙裏忙外,更休要提傅粉施朱,染黛貼黃的妝扮。
“嘉懿,”霜晚有些看不下去,“最近可是遇上了甚麼不順心的事麼?還是宮裏有人欺侮你?”這個侍應女官向來待她最好,她若有什麼難處,自己這做主子的也該幫襯些。
“不是這宮裏的事,”嘉懿乖順地在霜晚身旁坐下,就連那平素好看的睡鳳眼也教淚浸得通紅,看得霜晚一陣憂心難忍:她這副模樣,怎看怎同前一世的雍容相像。
“宮外?”霜晚訝然之餘又覺著鞭長莫及,卻又不忍心看嘉懿這副可憐模樣,隻得暫且寬慰道“不要緊的,宮外麵有平丘呢。”縱然她也不大曉得平丘身居幾品、能否鎮得住。
平丘本不願摻和這檔子稀鬆零碎,但礙於霜晚情麵,也沒法子不答應,——縱然是立誌超然物外的俗世大隱,遇上了最為偏疼的外甥女也得法外開恩不是?更何況這小丫頭片子,聖武帝長女寧德帝姬,還是他穿越來這朝這代之前便早已心向往之的。
一來二去,平丘弄明白了使嘉懿這幾日勞神的所在:她那扶不上牆的親爹,賣了十五頃田捐官做了縣丞,誰料到不修官德,在任不及三年便東窗事發,教廉政司查了呢。
平丘更不願多管了。他是一千年後的人,自然知曉這貪贓枉法絕非小事,況且罪名已是板上釘釘,強行辯護的話無異於引火上身。他本來是為了幫襯霜晚,文嘉懿交情雖好,倒還在其次。
“文姑娘,”虞平丘頗為難地解勸道,“令尊枉法,本來便是罪無可恕,此時若是一味求告打點,陛下怪罪下來,有損的還是姑娘在宮中的名聲。古人說,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姑娘也該從長考量,這宮深禁險,切莫自毀前程啊。”
文嘉懿抹一把眼淚,“那爹爹他的罪名,按律法又該怎樣判呢?”
“放心,罪不至死。”霜晚一句話如同定心丸,嘉懿稍稍放下心來。“皇父為政一向寬以待人,至多不過是流放邊遠。”
“好。”嘉懿無奈應聲。方才虞平丘講得半點不差,自己入宮這些年一直不得寵幸,隻得在帝姬名下做個侍應女官,此時若是因力保父親而龍顏震怒,到頭來惹火上身的隻能是自己。
“殿下!”不知何時又來了個人在外邊,霜晚心中頓時泛起一層濃重的不安。
“進來吧。”虞平丘先招呼道,“何事?”
進來的宮女約摸有十七八歲年紀,月白上襖青綾裙,隻在項上戴了隻赤金瓔珞圈子。一開口,聲音倒是好聽得很,像是紫竹籠裏嬌啼的黃鶯兒:“奴婢瑞秋,奉娘娘之命,特來為帝姬殿下呈上名冊。”
“名冊?”霜晚懵了,“你送錯地方了罷?我這裏可沒有什麼能入她法眼的能人。”
“不不不,”瑞秋起身,將手擺了兩擺,“每歲宮中都要放一批年長無寵的宮人返鄉,娘娘聽說貴處侍應女官文氏入宮九年,一直未得聖寵,特此開恩,許她八月間出宮還鄉與家人團聚。”
霜晚稀裏糊塗接了名冊,眉頭早擰成了一團。回頭再看屋中,嘉懿哭得眼圈通紅,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先別同她講,”平丘頗為難地勸告霜晚,“她爹爹貪汙入獄,流放是逃不掉的了。流放戍邊,至多半月便要上路,八月間她被放出宮,也是無處可去。不若便先將這檔子事壓下來,隻同她說已勸諫陛下從輕發落,及待流放上路再告訴她現況。”
“我不要文姐姐走。她待我好著呢。”霜晚委委屈屈地望著平丘,眼邊先紅了一半。整個渡月軒上下,也隻有嘉懿最教她盡心省力,她若走了,隻剩下一團孩氣的朝雲同大字不識的書翠,往後的日子更見艱難。
“好好好,不要她走。”虞平丘幾乎要繳械投降,這寧德帝姬殿下是真真個兒在眼前的,自然比史書中所寫的更要靈秀不少。本就是個小美人胚子,生得雪團兒似的可愛,再兼上婉聲柔態的撒嬌乞憐,更是幾乎將他的魂兒勾去一半。
別這樣。虞平丘暗裏想道。再這樣撒嬌,我便恨不得連存折房契都交給你了。轉念之間又覺著自己可笑得厲害,他是要將這萬裏江山雙手奉給她的,區區幾貫家財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一毛之於九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