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被遺忘的時光(1 / 3)

第14章 被遺忘的時光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慢慢地浮現在我的腦海。

——《被遺忘的時光》

鄭諧曾經被問到,倘若時光可以倒流,那麼他希望時間回到人生的哪一個點。

鄭諧記得他回答是:沒有。

並不是他過得太平順,而是他一向覺得,人生該怎樣就怎樣,逆轉有違天命,所以哪一個點他也不想回去,即使當時或許很遺憾。

可是現在鄭諧希望多年前的某一天,可以從早晨開始,重新來過。

那一段時間鄭諧一直過得不怎麼順心。

父親要求他大學畢業先工作一兩年,達到他的考核後再出國,他謹遵教導。

鄭諧在一家以高強度高壓力聞名的大公司裏做滿兩年,比他之前的四年學習加起來都累。他辦妥一切手續,跟現任女友分手,打算回家陪母親住上幾天,然後出發。

結果那位明明交往之初就談得明白,而他一直以為理智淡然的女子卻突然尋死覓活,險些驚動母親。

接下來父親身體出了點狀況,母親到父親身邊去照顧他,後來母親也病了。

他難得地留在那個他十分不喜歡的城市做了幾天孝子,然後回到從小長大的城市去跟朋友們告個別。

和和也留在那裏。這個暑假,她給自己安排了滿滿的任務,誌願者,學習班,隻到A市來陪她的媽媽住了一周。鄭諧媽媽到A市來照顧鄭爸爸後,就隻有和和與保姆在家裏了。

他隻回去了兩天,就發現和和那個暑假狀態很不對勁。

她笑得比平時多,但笑意到不了眼底。她的話也比平常多,但常常詞不達意。而且,和和平時其實很懶散,喜歡盯著一件東西靜靜地發呆。可那兩天裏,她總是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卻不知在忙什麼。她不喜歡做家務,但那兩天她總是跟家裏的保姆搶著幹活。

鄭諧從和和嘴裏沒套出什麼話來,卻套出了她在大學裏很要好的同學的名字。

他沒費多大勁兒就大致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無非是和和戀愛了,和和失戀了,和和被某個傳說中很優秀的男孩子傷害了一下,但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鄭諧覺得很好笑。這種惡作劇,他的朋友也玩過,結果把自己栽了進去。大家都隻當看一場戲,笑過就算。

隻不過當對象換成和和時,他的同情心大幅度膨脹了一下。他很滿意和和如今這樣努力自我療傷自我複原的狀態,雖然看起來很蹩腳。

偏偏那個傳說中的“男孩子”自動地出現在他麵前。保姆對正在屋裏看書的他說:“有個小夥子,說是和和的同學,順路過來看看她。可是和和的手機沒帶,聯係不上。”保姆將和和忘在屋裏的手機遞給鄭諧。

鄭諧很不厚道地查了一下未接來電記錄,除了一個是手機號碼,其他的幾個都是固定電話,公用號碼。他立即猜出來的人是誰,突然有了興致。於是那位男生榮幸地得到了鄭諧的接見。

很清朗的一個男生,其實隻比鄭諧小兩三歲。可是大三學生與已經畢業兩年的社會人相比,那差距其實是若幹年。

鄭諧把那男生約在附近的茶館,威逼加利誘,三下五除二就將他解決掉。

那個男生不是很好對付,所以鄭諧的手段實在算不上光彩,有以大壓小和仗勢欺人之嫌,後來他也偶爾反思,當時自己實在不怎麼符合江湖道義。

因為他第一眼見那男生就沒好感,聽他開口說第一句話更不喜歡。他直覺這個男生不適合筱和和。既然和和那邊已經掙紮得很辛苦,這男生再一次出現勢必要讓她的努力滑坡,那麼就由他來幫她一把。

中午有幾個大學同學到本地來,他請他們吃飯。恰好和和回來了,於是把她也帶了去。

和和在人前一如既往地乖巧可愛,十分討人喜歡,隻是飯局快到尾聲時說要出去打電話,然後就一去不回,過了很久發了個短信回來說,她有點事情。

追根究底,鄭諧那天實在是太無聊了,他竟然早早地散了席,然後駕車去找和和。

不出他所料,和和看見了岑世的來電,決定要去與岑世見麵。而他的判斷那樣準,很輕鬆地就趕在和和見到岑世之前便找到她。

他其實之前一直是把和和的這場失戀當成一個正常故事來看,覺得這是與她曾經考試不及格或者落選拉拉隊的嚴重程度差不多的小事。可他既然見過了岑世,已經認定那個岑世不適合和和,她此去準定沒好事,他便下定決心要阻攔到底。鄭諧成功地讓筱和和與岑世沒有見麵。

他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大人對付孩子們的方法通常都不難,誘哄加嚇唬。他向她擺事實講道理,平心靜氣地說:“和和,你可以選擇。如果你今天去見他,那麼以後我不認識你。”

鄭諧跟自己打了挺無聊的一個賭。其實筱和和就算真的去見了岑世,他也總不成真的不再理她,頂多他自己沒麵子罷了。

不過和和果真自小時候起就不會讓他失望。她低著頭,捏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卻安安靜靜地坐著,甚至沒有打開車門逃出去的企圖。直到遠處傳來一聲船起錨出航的長鳴,而和和的手機同時滴滴地響起一串短訊音,她抑製不住地哭出來。

和和隻哭了幾秒鍾,便紅著眼眶抬起頭看著鄭諧,腮上掛著淚滴。她說:“你又不是我爸,你管我跟誰交朋友,你管我會不會上當受騙。就算我被別人欺負死,那也是新體驗,總好過你把我當沒大腦的扯線木偶。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她大聲喊出這幾句話便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鄭諧看著她纖細得弱不禁風的背影,笑了一下,放棄了去追她的打算。

討厭他?他第一次發現原來筱和和也有脾氣,而且發脾氣的時候像極了八歲小孩在耍賴。可是她已經十八歲了。

鄭諧一直覺得筱和和的個性裏缺少一點強硬的東西,太柔弱,就像他的母親,而不像和和自己的母親,所以他總是願意替她決定這決定那,免得她被欺負,免得她走彎路,而她也很少抗拒。

如今他終於見到她發小脾氣,這算她的一個大進步。

下午他又被幾個朋友叫去玩牌,邊玩邊喝酒。很多人,走一撥,又來一撥。平時他其實不怎麼跟他們混,因為玩不到一起去。但是求學多年已經許久未見,而他又馬上要出發了,他沒再拒絕。

晚上又被拖著去了一家夜總會,有人借著給女友慶生的名號宴請,席間有很熟的,也有不認識的,男男女女,節目層出不窮,喝酒花招怪誕,將大半隻西瓜挖空成了容器,裏麵倒了紅黃白黑各種顏色與濃度的酒和飲料,比毒藥更難喝。滿屋子都是刺鼻的酒氣與煙味。

鄭諧自知一喝混合的酒就撐不住,幾次找了借口要走。因他隔日就要出國念書,回來之日遙遙無期,大家死活不肯放人,被罰著吞了整份的那種天才雞尾酒,接過別人遞來的煙,連抽了兩支才止住他想嘔吐的衝動。然後他又被逼著跟壽星女一起合作了一支對唱情歌後,終於得以脫身。

後來的事情鄭諧便開始模糊。他隱約記得自己乘了出租車回家,大吐了一場。保姆一邊照顧他,一邊念叨著和和怎麼還不回家。他似乎給和和撥了幾個電話,但沒找到她。再後來他就睡了。

大約因為有心事,他睡得十分不安穩,做著光怪陸離超現實的夢,夢中見到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夢中景物扭曲變形——

他從未見過麵的奶奶正在親手染許多的紅雞蛋慶祝他出生,他隻見過一麵的和和的爸爸抱著他去遊樂場玩太空船,他去參加他第一位女朋友的婚禮結果被人錯當新郎被逼成禮,他在幾百層的高樓之上赤手空拳與持槍歹徒搏鬥,他開車誤入異次元世界見到一群怪物……一切的一切都匪夷所思。

最離奇的甚至還有春夢。他即使在青春蓬勃的發育期,也不曾做過這麼幼稚的夢。他縱著自己在離奇幻境中沉沉浮浮,心裏明了那場聚會上的幾樣食物可能都有問題,他們中間有人是慣犯。他一邊懊悔自己缺乏謹慎,一邊慶幸自己離開得早。

等鄭諧看清自己春夢的對象赫然變成筱和和時,他就驚醒了。醒來時窗外太陽剛升起不久,時間尚早。

他起身查看四周,除了濃烈的煙味酒味讓人難以忍受,外加衣衫不整外,並沒什麼明顯的異常。

鄭諧暗暗鬆口氣,暈乎乎地去洗了澡,換上睡衣想繼續睡。可是他盡管頭沉如鉛,卻仍是睡不著。

他又掙紮著爬起來,推門時看見保姆已經在打掃一樓的客廳。保姆見到他起得這樣早很驚訝。

鄭諧撫著突突跳著的額頭問保姆:“和和回來沒有?”

保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回答:“好像沒有……她房間門開著,但是沒人……”

這位在鄭諧家裏做了二十年的保姆那天早晨也充滿了疑惑。

昨夜她一直在等和和跟鄭諧回家。鄭諧回來後要她去休息,他自己等和和。照鄭諧一慣的性子,按說絕不會在沒等到和和的情況下就自己去睡了,他一定會把和和揪出來再去睡的。

而且,她本以為鄭諧知道和和一夜未歸後會惱火異常,雖然她沒見過鄭諧發脾氣,可是她也看了鄭諧二十年,基本上能從他不動聲色的表情裏判斷出他的情緒。所以她不能理解,為什麼鄭諧聽說和和一夜未歸後,臉上竟然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的確是如釋重負,她絕不可能看錯。

筱和和從小喜歡看小叮當,她一直希望能夠擁有一台時光機。但她並不是希望回到過去重新開始,而是希望時間走得更快一些。因為當人的個性不會輕易改變時,本該發生的錯誤躲得過一次,也未必躲得過第二次,想要悔牌重來是一種無恥的耍賴行為——她的思維方式一直以來都受了鄭諧的很大影響。而時間是一副極好的遺忘劑,當它走得更快一些時,她就會更容易忘記一些她不想記住的事情,比如她小時候說謊被媽媽拆穿,比如她幼兒園登台演出很丟臉,比如她失敗的初戀,再比如,令她心虛的某一個罪惡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