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江湖有請 第三十三章 心有千千結
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黑暗中的殷嚀懵懵懂懂地被破緊拽在手,剛跟他闖過耳旁的那道激流,腳下便陡然一個踏空,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直直翻跌下去!
“破!”半空中墜落的她大睜著什麼也看不到的眼,有些驚慌地伸手,想要抓緊一起墜下的男人,誰知一片搖曳稠密的紛亂卻在這時撲身而來,以至於她還來不及叫出第二聲,便在悉悉簌簌的一路摔落彈跌中,失去了方向,和他那隻始終在握的手。
於是一通翻滾、眩暈、亂七八糟的枝葉劃掠,之後,下落中的殷嚀突然被一隻手臂穩穩接過,隨之旋過幾個飄轉,待穩住身時,已然深陷在了一個氣息濃烈、冷魅惑人的懷抱。她連忙睜大了眼,緊揪著男人的衣,在他沉默的懷裏急聲輕問:“破,我們這是在哪兒?在哪兒?我們真的穿出食色穀了嗎?”
耳畔,風聲荒蕪,輕吹著枝葉,微拂出沙沙如雨的空寂。
“破,你倒是說話啊!周圍為什麼這麼靜?師兄!師兄呢?”殷嚀側耳抬頭,狐疑地問去,卻不防與他一個迎麵相對,彼此噴薄而出的呼吸,驀然相遇。
兩人之間,不禁為之怔怔地空白了幾秒。隨即,是破清冷的一聲:“他不在。”
“不在?”殷嚀睜著茫然的大眼睛,不甚了了:“不在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沒有穿入同一幕水景?”
“不知道。”
“或者是穿入的時間不對?”
“不清楚。”
“喂!拜托啊!這位大哥,以你的智商,眼下目前到底究竟清楚什麼?!”殷嚀有些氣惱他的冷冷敷衍,不覺揪緊了他的衣領,揚聲忿忿。
“我清楚地知道,這裏隻有我們兩個。”破的聲音,始終平淡直敘,卻不知為何,忽然在這裏翹起了一個邪邪低沉的尾音。
“啊?”殷嚀敏感地一怔,隨即開始覺得脊背有點寒,心裏有點毛。
等等等等,這個死人臉可沒師兄那麼好說話,忍!一定要忍!!這個時候千萬別耍脾氣別惹他!萬一這個毫無人性的家夥惱羞成怒地將瞎眼美女我孤零零地扔在這伸手不見五指山的此處,那、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想到這兒,殷嚀的臉上立刻現出咪咪貓的笑,歪頭窩在破的懷裏,用手無比巴結體貼地撫了撫他剛被自己揪緊的那處袍領,再柔聲軟語地跟他商量起來:“噢,原來隻有我們兩個?話說,這怎麼能行呢?你看,我們人類可是不折不扣的群居動物,兩個人又怎麼能構建和諧社會?那啥,要不,你先放我下來,牽著我一邊散步,一邊去找師兄他們,你說這主意,好不好呀?”
一陣風吹葉響的靜。
“好,你出的主意一向都好,”破,終於在她擔心的等待中作出了回應,隻是清冷的音調中,分明透出著一股莫名的奚落:“不過,在散著步去找你那位溫暖安全的師兄之前,能不能先幫我解決一個問題?”
“什麼?”
“如何才能帶著一個小瞎子,從深山幽穀的萬丈懸崖邊上爬出去?”
“……”殷嚀那隻本已鬆開了他衣領的手,立刻又緊張地抓回他:“懸崖?”
“確切的說,我們腳下踩著的是一塊懸立在陰冷夜風中的孤石。上麵是峭壁,沒有路,身下是黑色的深淵,望不見底。”破一邊說,手臂一邊鬆弛下來,似乎想放下她,殷嚀連忙麵對著他的聲息,雙手一個合身撈緊:“喂喂喂!你幹什麼?!別亂動啊老大!”
“你很沉,我快抱不動了。”
“可是……”殷嚀的腦海裏閃出一副陰森森萬丈峭壁的畫麵,不禁寒了寒:“這塊孤石有多大?”
“直徑3米。”
“噢。”殷嚀長出了口氣,身體放鬆下來,3米,就是說,站兩個人鬆鬆的,沒一點問題:“那行,放我下來吧。”
破無語地放下她。殷嚀剛一落地,便伸手想去拽他,誰知卻抓了一空,左右再摸,還是空的,不由著起急來:“破!你人呢?人呢?”
“你站著別動!”不遠處,傳來了破涼如夜風的聲音:“我攀崖上去,找條路。”
“等等!”殷嚀雙手在空裏來回摸索著:“你……你很快就會回來了,對不對?”
“說不準。”
“……”好吧,不氣不氣,記得我曾經在心裏曰過,這是一個毫無人性且容易惱羞成怒的家夥,硬碰硬是要吃大虧的。殷嚀的臉上,連忙再現媚笑:“那你早去早回啊。噢,對了,要說你的媽媽可真是好人,居然要你答應她,不把任何一個女人拋在絕境。嗬嗬,真是一個偉大的媽媽。”
風起蕭瑟,幽靜,是沙沙草木的回音。
“破?”殷嚀等了等,側耳卻聽不到他,心裏不由地慌忙一抽。他,走了?不覺苦笑一下,認命地縮了肩,再抬起頭“看”著黑黑的眼前,環臂,抱住自己。
不料破的聲音,卻在這時幽幽淡淡,微然泛苦地突然響起:“難道在你心目中,惟一值得信賴的人,就隻有他嗎?”
殷嚀聞聲,不禁一呆,悄然怔住。
“你還是不想麵對,不願選擇,是不是?”破低沉著嗓音,似乎還自嘲地笑了笑:“本以為,千機變隻是一個沒心沒肺不懂感情的小傻子,現在才知道,你不是沒有心,而是那顆心裏隻裝著你自己。”
殷嚀睜著眼,在一動不動地聽。
“就那麼貪戀別人的關心與嗬護麼?為什麼明明是一棵大樹,卻偏要做隻鳥去依附?依附了,得到了,又為什麼不肯堅定的麵對?為什麼明明知道他,也明白我,卻偏偏裝傻,在我們兩個男人之間跳來跳去,朝秦暮楚?”
“朝秦……暮楚?”殷嚀不禁抬起頭,茫然。
“或者,你就喜歡看著男人為了你而明爭暗鬥?你的虛榮心和成就感,是不是隻有靠這種方式才能得到滿足?”破的聲音突然諷刺的一揚。
虛榮心?成就感?殷嚀目光怔然。
不,不是的,我沒有。可是,他問的對,為什麼會那樣貪戀別人的關心與嗬護?為什麼隻想擁有卻躲避著不肯付出?為什麼總想要做隻鳥去依附?為什麼要在他們之間跳來跳去,朝秦暮楚?為什麼為什麼?
無數的問號開始在她的腦海深處一遍遍地閃現,敲擊著她的太陽穴,直至眼前的黑暗倏然一閃,思緒,竟恍恍惚惚地順著那黑,一路摸索而去,跌跌撞撞地摸到一扇昏暗的門。門?就是它了,始終下意識地,想要忘記的它……
不由自主地抱緊雙臂,殷嚀瞪著失明的雙眼,“看向”眼前黑幕中的那扇大門,聲音,在微風中有些顫顫的飄,有些空曠的涼:“破,你有沒有去過孤兒院?有沒有推開過那裏的門?”
破沒有出聲,他在等。
“沒有去過,是吧?因為你有媽媽,還有爸爸。但對於我而言,那裏卻是打在我身上的一個最深最早的烙印。”記憶的大門,隨著她低頭輕語的敘述,被緩緩推開了。
透過夜色中那一浪浪搖擺在風的麥穗剪影,月光下的孤兒院,正在黢黑伺伏。
那間缺失了玻璃,潮濕昏暗的水房裏,瘦小的她正被倒吊在那根綠漆斑駁的門梁上,隻有6歲的身體,因為嚴重的營養不良,掛在半空,猶如一個沒有份量的玩偶。
“說!你是個雜種,是沒有人要的廢物!快說!!”一條皮鞭的光影在她身上迅速炸開:“說你是畜生雜交出來的怪胎!說你是垃圾!垃圾!垃圾!”
“我不是怪胎,我有爸爸,還有媽媽。”半空中的她隨著鞭影來回蕩漾,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哭泣,抽噎著童音,努力地抬起頭掙紮、反駁。
“你有個屁!”院長那雙瘋狂的眼,立刻燃起一道爍爍的鬼火,鞭影,呼嘯而至,同時嚎叫出的歇斯底裏,在黑暗中,猶如一個惡毒千年的詛咒:“你什麼都沒有也不配有!你隻是我從茅坑裏撈出來的蛆!你的父母是一對令人惡心的綠頭大蒼蠅!!在這個世上,你不配有朋友不配有親人不配有人在乎你更不配有人為你掉一滴淚!說!快說!”
“快說吧。說了就能下來了。”旁邊站著的,是一臉怯怯擔心,仰頭看著她的小殷容。那時,她還不姓殷,孤兒院裏的孩子都沒有姓,他們隻能用院長給起的小名。殷容那時候的小名叫騷婊子,因為她從小就有一張漂亮的臉蛋,而殷嚀的小名叫賊耗子,因為她總是餓,每次去廚房偷吃都會被抓。
“說!”一個耳光扇過。
“我不是蛆。”委屈的淚珠顫顫地滑下,一直滑到殷嚀抽泣的唇尖上,懸滴在空。
“不是蛆?你不是嗎?不是嗎?”院長的手,如魔爪般地將她從門上揪掉,再拖拉著,直奔向後院的茅廁。
身後,是小殷容一路追來的驚恐哭聲與哀求:“啊!不要!不要!求求你放過耗子吧!放過她吧!!她會死的!會死的!!”
“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說!你是蛆!生你的是一對綠頭大蒼蠅!快說!!” 糞池旁,小殷嚀像枯葉般瑟瑟發抖著,被院長倒提在手。
“不是,”不住抽泣著的小殷嚀麵對著那一池熏臭惡心,害怕地緊閉雙眼,淚水隨著不停驚顫的身體,點點墜落:“我有爸爸,有媽媽,我、我不是蛆……”
轉眼,她便在小殷容的哭叫聲中,被院長一個鬆手扔進了糞池。求生的本能令她拚命掙紮,世界,埋沒在了無邊的稀軟惡臭中,恐怖的夜裏,隻有院長那誇張的冷笑在隱約沉浮:“你不是嗎?看看自己現在,多象一條蠕動的白蛆?嗬嗬嗬嗬,你有什麼?你什麼都沒有!你隻是一條可有可無的蛆!我伸伸腳就能將你這惡心的小東西踩得稀爛!”
“院長!院長!快救她!她要淹死了,她就快要淹死了啊!!”小殷容不住地哭著,祈求著。
“哼,你個小婊子,”隨著啪的一聲耳光響過,院長目光冷冷地看向糞池,像是又改變了什麼主意,轉身而去,臨走丟下了一句話:“想救她?不嫌臭就去救吧!”
那天,她沒有死成。隻是在被小殷容費力地拉出,臭烘烘地趴在地上,咳嗆幹嘔了好久之後,才抬起淚汪汪的眼,看向對方:“你騙我!我根本就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如果有,剛才看到我被欺負,為什麼他們不來救我?不來保護我?不來接走我?為什麼?”
“……”對麵,啞口無言。
“原來,我真的什麼也沒有。”月光下,小殷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怔怔地淚閃。
“不,你還有我,”小殷容一把摟住她,眼裏,晃著相依為命的淚:“相信我,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兒的,會有人喜歡我們,保護我們的,我發誓!”
“會嗎?我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我們……可以嗎?”小殷嚀低頭,看看肮髒的自己。
“可以的,隻要想,我們就能夠。”大她三歲的小殷容堅定地點點頭。
她抬起眼,裏麵是閃閃的淚,和不信。
“不信的話,就讓我們來玩個遊戲。這個遊戲的名字就叫假裝。我們假裝自己有父母,有親人,假裝自己是被壞人擄走的公主,總有一天,會被接走。我們假裝很快樂,很開心,看我們誰裝的像好不好?”
“可那是假的。”
“想想看,一句謊話說的人多了,聽上去會不會就是真的?”
“恩。”
“那麼,隻要我們希望什麼就假裝什麼,總有一天, 我們假裝的,也會成真。”
“我想快樂。”
“那我們就假裝快樂。”
“我想有人喜歡我。”
“那就假裝有好多人都在悄悄的喜歡你。”
“這樣,真的可以?”
“恩。”
“好,那麼從今天起,我就假裝自己是個快樂的有好多好多人喜歡的公主,”她抬起頭,扭過淚跡未幹的小臉,感激地看向小殷容:“至於你,等我將來成了女王,你就會成為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人,因為我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收集天下所有的幸福,再一股腦地全都送給你!”
“真的?那一言為定,不準反悔噢!”小殷容仰起臉,燦然一笑。
“放心啦,你一定會比我幸福……”殷嚀抬著眼,篤定地看向天上遠遠的那輪月亮。
月光下,兩個相依為命的臭烘烘的小女孩,就這樣沉浸在了一個假裝的未來之中。她們假裝堅強,假裝快樂,假裝她們的未來會擁有一切,正是因為有了這份信念,她們才共同熬過了孤兒院中最後的那幾年,一直熬到殷十七的出現,熬到他犀利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她的臉上,熬到他帶走了她們倆,熬過了在殷氏的所有非人的訓練和折磨,熬過了所有危險的任務和沒有情感的生活。
“可事實上,無論我們怎樣假裝,心裏都明白,”殷嚀苦笑著低了低頭,喃喃輕語道:“我們隻是殷氏的工具,假裝出來的快樂,都隻能用來自欺欺人。破,你所認識的,那個快樂的、貪玩的、什麼都不在乎的小千,其實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我,很自卑,很脆弱,很小氣,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棵樹。破,我隻是貪戀,貪戀那麼一點點的,從小就在奢望的關心和保護,可同時又不配去麵對選擇,因為你和師兄喜歡的那個小千,根本就是我裝出來的,就像演戲一樣。懂嗎?我、我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女人,不是你喜歡的那個小千,我不是……對不起,破,真的對不起……我隻是一個成天幻想著快樂的可笑可憐的白癡,而已。”
“……”
“讓你失望了,對嗎?”殷嚀站在黑暗中,努力地笑了笑。
“明白了。”破的聲音,遙遠而冰冷:“可說聲對不起就完了嗎?”
“那你想怎樣?”
“為我唱首歌。”
“啊?”她連忙後退,唱歌?天哪,她可從來都不敢在晚上唱,因為據說自己隻要一亮歌喉,樓道就會立刻湧出無數拖家帶口,四處逃難的耗子。
“不,不唱。”殷嚀暗暗地咬了咬唇:“打死都不唱。”
“你確定?”
“確定。”連忙點頭。誰知話音剛落,一陣翅膀撲閃聲,忽然飛掠她的耳際。
“那是什麼?”殷嚀一驚,本能地將身躲過。
“沒什麼,隻是山裏的蝙蝠。”破的聲音很涼。
“啊?蝙、蝙蝠?”殷嚀隻覺得一股冷氣從脊椎神經叢裏直竄而起,不禁下意識地一把抱住破:“快快快,快趕走它!趕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