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宣死於那日淩晨。
因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獄的時候,獄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東西,再過來收監。
他已經記起了一切,自然也記得自己藏鴆毒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著獄卒們到監獄裏去,仿若無事。
他坐在黑暗的監牢之中,等待著黃梓瑕父母一樣的死法,靜靜地,感受這無藥可解的劇毒侵蝕自己的身體。
萬千亂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髒六腑攪成一團,痛到了極處,連手指頭也無法動彈,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但也隻是一瞬間,便什麼意識也沒有了。死亡降臨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軟綿綿的當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紅之中,他蜷縮在牢獄之中,茫然抬頭,看見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恣意而驕傲的花。
明月透過狹小的鐵窗照在他微笑慘淡的麵容上,也透過鏤雕五蝠的窗欞照在黃梓瑕的身上。
半年來的奔波疲憊已經卸下,所有日夜繃緊的神經也已經鬆弛。她睡在窗下,平靜而舒緩,鼻息輕微。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叔叔和祖母。他們在桂花樹下,喝著桂花酒,笑著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著碧綠如青絲的茸茸草尖奔向他們。
日光明燦,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們一家人的身上、頭上,也在桌上鋪了一層。濃稠如蜜的甜香在他們的周身縈繞,就像是一個緩緩轉動的漩渦,她在裏麵望著家人們的笑容,有些暈眩,又覺得從未這樣開心快樂過。
她有點詫異地想,還沒有喝桂花酒呢,怎麼就醉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日光這麼暖,香氣這麼甜,輕風這麼軟。她支著下巴,望著大家。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不知道在說什麼,但隻要大家都開心就好了。
黃梓瑕,依然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穿著輕羅窄袖的淺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麗,名滿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豔陽與花香中笑著,卻忽然覺得寂寞起來,心裏空落落的。
不知為什麼,她緩緩站了起來,轉身往前默然走著。走出了桂花香徹的這一個地方,走出了溫暖舒適的這片天空。
夏日的荷風獵獵吹來,她看見了站在對麵的禹宣。長風之下,翻轉的荷蓋之前,他身上鍍著一層灩灩的水光。
柔和的銀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剛剛剝去筍衣,還含著薄薄一層白色新粉的綠竹,清頎勻長,不染半點凡塵。
他含笑望著她,伸手到她的麵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風徐來,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鬢發。
這是凝固了的她的夢境,風雨永遠不會侵襲到這一角落,未來似乎永遠不會來。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她伸出手,握住他遞到自己麵前的手掌。
十指交纏,心心相扣。
她低下頭,看著他的手。
這修長的手掌,勻稱的骨節,握住她的手時,那種恰到好處的力度這麼熟悉。溫柔,又不鬆懈;包容,卻不用力。
她笑著,抬頭看著微笑的他,看著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華的男子,笑著搖了搖頭。
她放開他的手,緩緩的,將自己收回的那隻空空右手緊握成拳。
她說:“再見。”
在荷塘之前,長風之中,她仰望著禹宣的麵容,笑著濕潤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見。”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從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氣還未散去,金風卻已經徐徐吹來。
整個世界通透明淨,光彩生輝。她依然身在當年住過的小樓之中,郡守府花園之內。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外麵。
荷塘依舊,薜荔濃綠。一株早開的桂花樹,已經吐蕊綻香。沒有夢中那麼濃稠,被輕風遠遠送來,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卻發現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麼。小樓被封存了半年,裏麵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在原來的地方。
她用昨日壺中剩下的水給自己梳洗完畢,打開衣櫃,挑了一件素絲的衣服,足躡素絲履,毫無紋飾。長久以來習慣了束胸,如今解開了,她反倒有點不適應。
然後她打開自己的妝台,支起已經有些鏽蝕陰翳的銅鏡,梳了一個最簡單的發髻。沒有蘼蕪她們在,她其實不太會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時候,也都穿男裝,省卻很多煩惱。
她的手指從妝奩中一支支簪子上滑過,在李舒白送給她的那支銀簪上停了許久,終究還是拿了一對簡素的白玉簪給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對小小的南海珠耳環。
她從小閣出來,像以前一樣站在門前的平台上,望著麵前的小園。
郡守府的後花園,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隻是如今,已經無人能攜手與她一起走過。
她踏著回廊,在初秋的風中,向著前方走去。輕薄的衣裳被風吹起,如碧波回蕩,如細柳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