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章賬簿(下)
“哦?你問為什麼嗎?”
午飯時間,路通拿著一個饅頭,一口咬掉小半個。他大大咧咧地坐到夕行身邊,又夾了一大筷子菜,邊吃邊說:“這事算是馬行裏不成文的規矩了。隻是對這事大家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把它當真罷了。”
“可是,如果進價比賣價還高,你們做的豈不都是賠本買賣嗎?”夕行低聲問。“這裏麵,肯定有什麼問題的吧?”
“哈,你以為呢。”路通笑著說,又咬了一口饅頭,湊得離夕行更近了:“你說,順豐靠做虧本買賣可能到今天嗎?”
“那自然是不可能。不過賬簿我都翻過一遍了,全都對得上。”夕行思索著,忽然想起了什麼:“你的意思是,做假賬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這些賬都是假的,可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路通故作神秘地笑笑,看起來卻並不太神秘。“你知道現在為什麼馬行這麼發財嗎?”
“戰事緊張,前線需要大量馬匹吧。”夕行說。“我知道購馬的大頭肯定是軍隊。難道給朝廷提供的馬匹有什麼特別不成?”
“特別,那是自然。”路通又喝了一口湯:“你是不知道這順豐其實有多厲害。整個滄涼北部的馬行幾乎都被順豐買下了。朝廷想要使用馬匹,隻有順豐能想辦法弄來。這就是所謂奇貨可居啊,哈哈。”
“這樣說來,朝廷需要用馬,都是在這裏買的咯?”
“是啊。所以順豐跟上麵熟著呢。”路通說。“朝廷總會派專人出來購馬,他們一般都來了順豐。順豐的各地供馬的小分號則故意把進價報高,那些官員就拿著這筆錢去向朝廷上報,錢批下來以後,順豐卻按比進價低的價格把馬匹賣給他們,多餘的錢,官員和順豐各拿一部分。這樣兩全其美的事,對那些當官兒的來說,何樂而不為呢?”
“買到馬匹以後,難道就沒有人查賬嗎?”夕行不可思議地問。“這麼明顯的回扣,怎麼能放任這樣發展下去呢?”
“問題在,隻有申報的時候需要賬單啊。”路通笑岑岑地說。“馬匹都送往各駐地了,而且數量沒有任何短缺,誰還會再問這些馬到底是怎麼來的?一切都很完美無缺,不是嗎。”
“怎麼是完美無缺呢,朝廷的采購製度存在很大缺陷啊。”夕行說。“現在邊事這麼緊,正是上下團結起來共同抵禦外敵的時候,怎麼還能允許這樣的事存在呢?”
“小點聲啊老兄!”路通看夕行認真起來,有些不以為然。“別說得那麼嚴重。說真的,要不是你問起來我連想都想不起來。這件事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何況你做賬房,拿的更是大頭。你啊,慢慢習慣了就會好了。有很多事,沒你想的那麼認真。”
啪。
路通抬起頭,夕行的飯碗已經撂在了桌子上。他一愣,沒等叫住夕行,夕行就已經快步走開了。
……
“怎麼,回來了。”初雪抬頭看到夕行緊鎖眉頭的樣子,放下手裏的書卷。夕行在她旁邊坐下,兩眼無神地看著窗外。
“季先生不在?”初雪把旁邊的盤子推了一下:“這是晚飯,他們送過來的。白前叫你吃了晚飯去賬房幫一下忙。”
“哪裏吃得下去。”夕行無奈地說。“不知道小中哥什麼時候能回來。他說他父親管理馬行,那豈不是說這些內幕他都知道?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存在呢?”
“先生平時,很少見到這樣的事吧。”
夕行看了初雪一眼,有些意外她這麼問,但是他並沒有反駁。初雪看他鬱悶的樣子,微微一笑:“其實這樣的事情,也不僅僅是在馬行存在的。不公平的事情總會有很多,你以為,滄涼是個怎樣的國家?”
夕行愣住了。初雪的問題正好戳中他心裏的一絲不安。因為他常年都在山上生活,師父也並沒有告訴過他山下的世界是怎樣的,所以他從來都沒有一個強烈的國家觀念。不管是仁政還是君子之道,都不過是他從書裏學會的。這個世界到底真正是什麼樣子,除了季中告訴他的一切,他並不知道更多。
初雪看他遲疑,隻是搖了搖頭。夕行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初雪道:“那在你眼裏,滄涼是個怎樣的國家?”
初雪看著他的眼睛。有那麼一會兒,夕行以為她又要沉默。可是初雪卻很快回答了他:“你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會明白滄涼對我們意味著什麼。”
語畢,初雪竟站了起來。夕行以為她生氣了,正想說什麼,初雪卻輕揚手臂,轉身起舞。在那並不大的方圓之室內,她像無人一般,踏著輕盈的步子,提風攜影,飄渺而來。
“你,聽過這首歌麼?”
夕行呆呆地看著初雪,傍晚有些昏暗的陽光灑在她的袖子上,籠罩上一層薄薄的金色。在這之前,他從未見過她這樣舞過。
巍巍兮山之阿,蒼蒼兮北之漠
我民出兮不複返,鳥獸鳴兮日西落
失我皋蘭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
悲涼的歌聲中,她像雪花一般飛舞,越來越快,直到夕行已看不清她的身影,隻是模糊地感到雪一樣的寒冷。
他孤身一人行走在冰雪中,周圍一片蒼茫,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
對他來說,他和初雪其實是一樣的。都一樣的背井離鄉,沒有家人的陪伴。唯一不同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到底在哪裏。
在他的心底,一樣有片孤獨的曠野,渴望飛舞的雪花,裝點寂寞的天空。
雪一點點下,有風拂起,雲動雪飄,流浪的腳步依然前行,一直走著,直到再也邁不動腳步。
不,不能就這樣停止。
還有很多有家的人,不應該成為這權力和利益的犧牲品!
夕行猛地站起,歌聲也戛然停止。初雪看著他,依舊無言。
“對不起,初雪。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