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二章天演（下）
在鎮德將軍府一住幾日，夕行的傷勢漸漸好轉。偶爾他也能夠舞劍於坪，初雪總會在旁邊默默守候。有一天，夕行終於對初雪提起打算向葛成辭行。
“既然打算離開，理應不該有什麼顧慮。”夕行抱著劍坐在庭院裏，眼神悠然地望著遠方的天空。初雪隨著他的視線向遠處望去，又是一天日落時，遠遠能夠看到諦聽台上的金色餘光。對她來說，曾經無數個傍晚，都是在遙望暮色中度過。不需詢問，他們一起並肩默默看著夕陽。
“隻是鎮德將軍這裏，不知道會不會就讓我們離開。”初雪接上說。“你跟將軍談過你的打算嗎？”
“談過。”夕行說。“將軍對我打算離開沒有什麼意見，隻是他說今天有件事想跟我談一下。”
“唔，看來還是有意見啊。”初雪說。“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
轉身看到高大的葛成剛剛卸了盔甲穩步向這裏走來，夕行和初雪都站起身向他致意。葛成揮了揮手，低沉渾厚的聲音老遠傳來：“又在習劍了？很是勤奮啊！”
“將軍剛剛結束操練，就趕過來。”夕行微笑著做了請的手勢，葛成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邊事緊急啊，不加緊操練怎麼能行呢。你們在這裏……是看落日呢？”
兩人對視，沒有否認。葛成也看了一眼天邊，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其實，很多年前，我也有個年輕的朋友非常喜歡看落日。他的名字也恰好跟落日有關。要麼說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天生注定的東西，逃都別想逃掉。”
葛成笑笑：“你看，你的名字也是一樣。你叫做夕行，就是在傍晚出發上路的人。他呢，叫做暮遲。一輩子啊，就像這落日一樣，戎馬倥傯，轉瞬也就過去了。”
夕行一愣，忽然想起那日在普護天橋上遇到賣書的老人給他講的故事。暮遲這名字，卻是十分熟悉不是那前朝名震四方的天罡將軍又是誰？
“您所說的暮遲，豈是天罡將軍？”
沒等他問出口，初雪竟先行發問。他轉眼看著葛成，眼神裏也充滿了疑問。
“這年頭還記得他的人，可真不多啊。”葛成有些驚訝，但還是豪爽地笑了：“沒錯，就是他。我們早年共同統兵的時候就已認識，一直是至交。說是什麼天罡將軍，他年輕的時候可是典型的人不風流枉少年呢。”
陷入回憶中的葛成沒有看夕行和初雪的表情，仍是自顧自地講起來：“那時在軍中，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有哪位將領有他那樣的才貌。據說他少年的時候本是打算讀書考取功名，做一名文官。可是後來因為各種機緣巧合開始習武，並在當年的天演殿試中一鳴驚人。當朝沒有誰能夠像暮遲那樣文武雙全。大部分的武將都不通文墨，可是他連行軍路上都手不釋卷。他經常跟我說要多讀點書，隻有那樣才能更加懂得怎麼分析戰況，才能更快地取得勝利。隻可惜呀，我是個大老粗，在家就是種田的，也沒有聽他說的話。這不，到現在還是不大讀書。”
葛成又豪爽地笑了。有隨從衛兵過來端了些果盤和點心，又問葛成要不要叫舞者前來助興。葛成擺了擺手，隨從退了下去。他感慨地看一眼天邊：“那樣的人，我這輩子再也沒見過第二個啊。當年他騎著高頭大馬在日曜城裏遊行的時候，滿城的年輕姑娘都為他而瘋狂，能看他一眼都滿足。就連先帝，都一度想把王室的女子嫁給他為妻。那時候先帝常跟他開玩笑，拍著他的肩膀說，暮遲啊！什麼時候你把全滄涼對你有意的女子全集中起來去打仗，朔北肯定都會順順利利地敗在我們手下！”
夕行吐了吐舌頭，初雪臉上有些泛紅，但還是笑了。沒有想到，當年名震滄涼、如今早已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名將暮遲，在葛成的嘴裏竟然是這樣一番樣子。
“老夫如今，也一把年紀了。隻有一個兒子，卻也不成器。”葛成說著說著，一聲歎息，許久無話。良久，他才重新開口：“一直說要他去天演堂習武，將來博取個功名，也算有個寄托。誰知他隻是一心喜歡讀書寫字，與武功上沒有任何建樹。眼看這個名額，就一直空著。”
夕行這才知道葛成的來意。原來當日葛成見他以一敵百，心下升起愛才之意，想要推薦他去朝廷設置的最高級別的演武學堂天演堂進修。葛成拍拍他的肩膀：“明年一開春，五年一度的天演殿試就要舉行了。本來我也沒有別的打算，隻是卻又突然遇見你這樣的少年英雄，這也都是緣分吧！能夠進得天演堂的，大都是滄涼貴族的子弟，將來被封做將軍統領易如反掌。不知你意下如何？”
夕行一愣。這件事來得太過突然，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複。葛成見他猶豫，稍微有些失望的神色，但還是說：“我有些公文要批複，有什麼想法隨時告訴隨從，他們會帶你去找我。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送走了葛成，天色也已經黑了下來。初雪擔心他身體沒有痊愈，要他進屋裏去，他卻心裏猶豫，在庭院裏久久踱步。初雪走到他身邊，隔了好長一會兒，說：“不想去嗎？”
夕行沒有回答，又踱了一個來回。初雪的聲音又響起：“為什麼呢，這麼好的機會。”
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夕行還是歎了口氣：“我不想從政。”
初雪眨了眨眼睛，輕輕問：“為什麼呢？”
“唉。”夕行終於坐下，初雪給他披了一件外衣。“在馬行你也看到了。現在政局竟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我總以為，為官自是要為民請命，心中時刻掛記天下蒼生。可是誰知道……”
“那麼你想要怎樣的生活呢？”
“我並不想牽涉入政事。”夕行悶聲說。“我隻想在這亂世中做一個平民，能夠自保就可以了……”
“可是亂世中，你認為，一個平民有能力自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