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5
朝堂上對於孫元化的惡評如潮。孫元化在天津港剛剛上岸,朝廷抓人的緹騎即到了。與孫元化同案入獄者,還有宋光蘭、王徵、張燾三位官員,山東巡撫餘大成亦入獄,另案處理。
根據朝廷中屢興政治大案的成例,朝堂言路的輿論自然不能僅僅集中於孫元化、餘大成兩隻落威的老虎身上了。於是,言臣將參劾的鋒芒凜然一轉,便隱隱然地鎖定了朝廷中盤踞的一隻大鱷——首輔周延儒以及兵部大佬——尚書熊明遇。
徐光啟,孫元化的恩師陝西道試禦史餘應桂的勁道最淩厲,他是八股文的老手,破題即呈打蛇隨棍上的綿實逼人:是故“主登兵之叛逆者,非孔有德,乃孫元化也。孔有德之叛逆者,非孫元化,乃周延儒也”。兵科給事中李夢辰對於本部堂的長官熊明遇也毫不客氣,指責他“調度失宜,威望既不足以服人,才幹亦不足以濟變,難以久居司馬之堂”。
刑部大獄的鞫訊中,孫元化是受盡了酷刑的,“手受刑五次,加掠二百餘”。大家都希望受刑不過的孫元化可以供出周延儒貪贓枉法的情事。可是,孫元化咬緊牙關挺了過來。
這令周延儒心生感動,周延儒開始著手營救孫元化以跳出那被人家精心設計過了的死局。他推薦了一個老臣徐光啟進入內閣,而徐光啟便是孫元化熱愛的恩師。果然,頗有一種雁影橫空、白雲過樹氣象的徐光啟入閣甫始,即向崇禎遞了為孫元化申辯的疏折,徐光啟“以全家百口共戮”為擔保,聲稱孫元化有大罪,但罪仍不至於死!
講老實話,像徐光啟這樣誠摯的大臣,也曾經是崇禎無限信任的老臣。當初,徐光啟向崇禎介紹西方的科技,講述科學救國的大道理之時,崇禎也曾經有過一點的心動,一點的向往。現在,崇禎望著徐光啟一顆白發蒼蒼的大腦袋,將丹墀搗得咚咚作響,為孫元化求情。崇禎心底忽然滑過了一絲幽靜的猶豫:也許孫元化真的罪不至於死,可以給孫元化判一個死緩?
就在這時,東江諸島的緊急軍情又遞送到了崇禎的禦案:東江鎮旅順副將陳有時夥同廣鹿島副將毛承祿叛逃孔有德!現在,東江遊擊軍隻剩下黃龍、沈世魁、尚可喜寥寥數人苦撐局麵了。
崇禎勃然大怒,孫元化花費了朝廷無數的銀兩,曾經給崇禎描述過一幅錦繡的登萊前程,現在竟落了一個水流花落的結局!孫元化不死,誰其該死!
於是,崇禎令言路嚴辭批駁徐光啟,慌得周延儒、熊明遇兩人趕緊跟著徐光啟打辭職報告。不過,這個時候,崇禎在朝政的處置上仍需借重於周、熊二人的餘力,於是,崇禎便強壓下滿腔的惱怒,溫諭挽留了周延儒、熊明遇。
崇禎五年(1632年)七月二十三日,孫元化與張燾這一對曾經懷過絕大理想的誌趣相投者,仿佛一對熟睡中的嬰兒,被崇禎棄屍於鬧市中。宋光蘭、王徵則被發配到遙遠的邊城去做苦役。
在這樣生與死的清秋時分,京城的瓦舍人家,夕陽返照崇深,監禁著孫元化的牢獄,寧靜、憂傷。
有一位在中國明清史間赫赫有名的外國人湯若望,化裝走進了孫元化的死獄中。他為孫元化作了去見上帝之前的、最後一次的告解:“湯若望司鐸乃以煤煙將麵部漆黑,並全身改裝為炭夫,又以其能操純粹華語,遂得混入孫、張二人被拘之所,一若真為炭夫者然。若望在獄內凡一日半,為二人舉行告解赦罪禮,並加以鼓勵。元化奉教虔誠,為諸神甫服務已曆年。故能於臨終時獲此殊恩也。”
巴篤裏的《中華耶穌會史》追敘起這一段舊事,竭力想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可是,今天的我們在讀到這一段文字時,卻依然感覺到了他克製住的哽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