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頭忽的擰起,手指在屏幕上連按數下,輸入密碼,前後翻動。又伸手摸向脖子,隻摸到空無一物——突然有些疑惑地抬了下頭。
“顧叔,”鍾成玉遲疑道,“我昨天,是不是已經去過銀行了?”
下午三點。
廣州某醫院,腦外科專家診室。
門扉從外向裏推開,端坐在診桌前翻閱病曆的中年女性推了推眼鏡,瞧見來人,忙站起身、繞過書桌,作勢伸手與他交握。
“成玉,你來了。”
“方醫生。”
鍾成玉也沒有太作客套,簡單問候了兩句,便雙雙坐下。
餘光瞥見醫生麵前那一遝病曆,似乎有十來條著重標記圈畫的痕跡,他登時臉色微變,接過對麵遞來的溫水,又低聲問,“您看過我昨天的檢查報告了?”
“嗯,來來回回看了有七八遍了。”
做了他五年的主治醫生,年年見麵,這回方醫生似乎也不準備瞞著他,簡單將那病曆翻過幾頁,索性把被圈畫最嚴重的那一頁腦部ct的圖攤在雙方麵前。
手中圓珠筆調轉一頭,比劃著那一團不明朗、猶如墨漬般存在在他大腦左側的痕跡。
醫生語調沉重,幾乎是在字斟句酌地向他宣告:“之前你車禍之後一直沒有來複診,我以為你是因為外頭對這件事的討論太多,不方便出麵,又或者是情況有好轉。聶特助沒有來電,我也不方便打擾你,但現在看——成玉,你的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在沒有進行手術的前提下,如果我沒有預估錯誤,我猜你當時車禍就診的那家醫院,因為沒有你這麼多年的病曆材料作為參考,應該很大程度上是誤診了外部撞擊對你大腦造成的直接影響……”
“尤其是這裏、還有這裏,我們學名叫‘顳葉’,很遺憾,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診治,母親已經產生的刺激性病灶,再加上你原有的老毛病,我想,就像你在短信裏跟我說的情況一樣,已經對你的大腦產生了不可逆的傷害。”
“……我還能撐多久?”
“成玉,作為醫生,我想我是沒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方醫生搖搖頭。
又翻到另一頁,眼角餘光瞄到他表情,卻似乎還是於心不忍,又低聲補充道:“我隻能向你擔保,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幾年前我就跟你說過了,你的意誌力非常頑強,你能挺得過別人挺不過的難關,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幾年前。
鍾成玉聞言,低下頭去。在醫生略有些愕然的視線中,卻竟搖了搖頭,兀自笑出聲來。
“成玉?”
“……不,沒什麼,我隻是想到了點別的事,”他擺手,“醫生,你繼續說。”
那些催人入眠般的診詞左耳進右耳出,他貌似聽得專心致誌,然而就像少年時便頗具欺騙性地假裝上課認真、實則神遊天外,他天生便完備欺騙的本能。唯有剛才某一瞬間、那種胸腔不自覺發笑的陡然情緒波動,仿佛才有那麼一刻,真正接近於原本的他。
笑的是他,笑完之後茫然的也是他。
一邊聽著,半晌卻又忍不住微微弓下腰去,他虎口撐住隱隱作痛的額頭。那些在腦海裏四處亂竄的、朦朧如籠罩一層輕紗的畫麵,才終於在這外力下隱隱有了消停的跡象——然而仔細再往深處摸索,卻仿佛悶頭紮進一團迷霧中。
分不清是那段記憶從未存在過,又或是他已經失去了那段記憶本身的“存檔”。
【鍾成玉。】
那個仿佛刻意做舊磁帶般刺耳、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雀躍的說,【沒關係,複讀一年就複讀一年吧,我陪你去德國,那裏有現在最好的技術可以幫你治病,你堅強一點……不說別人,你對自己總要有點信心吧!你可是天才,老天爺不會讓你隨隨便便死了,那是世界的損失好不好?我?你說我啊,我反正都是笨蛋的啦,哪一年高考都一樣!真的!】
“……”
【鍾成玉。】
那段聲音鍥而不舍。
如果有畫麵——他沒來由地堅信,如果此刻自己的腦海中真的能夠出現畫麵,如果他真的是那段經曆的親身經曆者,而不是一個憑著文字想象、想要把這段記憶強行歸屬於自己的“外人”,他看到的一定是聲音的主人,無比堅定地握住自己的肩膀。
哪怕那雙手也在發抖,然而聲音一定是堅定的,表情一定是一往無前的,就像無數次她不怕痛也不怕受傷地跑到他麵前,永遠隻是笑著,這次也不例外,她會笑著跟他說,【你不想去我還想去呢,我可討厭讀書了,我二次函數都不會做,現在還要我學什麼導數,不如殺了我好了……你就當幫我一個忙,趕緊趕緊簽字吧!你快點!別猶豫了。】
“……”
【鍾成玉。】
【你知不知道,小的時候,我奶奶還沒有走的時候,她經常對我說一句話,她說,這個世界上是有天在看的,如果偶爾打雷下雨,天空裏竄出一道彩虹,那就是老天爺站在彩虹橋上俯瞰大地,這個時候許願最有用了——不過呢,她又說,像我這種人是不能許願的。我說為什麼?她說,貪心不足蛇吞象,說‘阿滿,你如果都要許願,那別人到哪裏哭去?你看看你呢,你一出生,就碰上你爸飛黃騰達的時候,你媽媽雖然走了,但是你得到的愛一點也沒有少,反而更多,你吃穿住用,哪一樣不是最好,放眼整個廣州,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你,隻要你一句話,就是天上的星星,家裏人也不舍得不摘給你……你還要老天爺幫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