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六章 售夢者(1 / 3)

第6章:第六章 售夢者

長空寥廓,一片朗然。我抬頭認真看了看,沒有找到一片雲彩,六月的陽光毫不費力地撒滿大地。沐浴在陽光之下,這座龐大的自然公園顯得生氣勃勃。

現在我的視野之內除了藍天,便是綠色草坪寬闊得令人感到寂寞,遠處的樹林濃密得給人以深不可測之感。這座公園大得驚人,我估計要繞著它走上一圈非從日出走到日落不可。雖則如此之大,但卻從未顯出失控的跡象。這公園名為自然其實並不自然,在這兒,自然的力量被恰到好處地控製在不致對人造成傷害的程度之內,絕不會滋生毒蟲猛獸,斷不會讓過於茂盛的茅草紮傷人的皮肉,人的力量早已將自然界馴服得非常聽話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肺葉擴張的快感令我愜意地閉上了雙眼,我感到濃鬱的草香正在滲入血液,沁入心脾。

我吝嗇地輕輕呼出肺葉裏的空氣,將後背頂在長椅的靠背上使勁伸了個懶腰。真舒服,我感到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浸泡在鬆弛舒暢的感覺之中。很多天以前我就渴望到這裏來享受一下鬆弛和安寧,但直到今天才得遂心願。真是不容易。

我將手伸進身邊的食品袋裏,裏麵的爆玉米花已經不多了。我抓出一把撒在草坪上,七八隻雪白的鴿子傘兵一般降落下地,開始啄食起來。我又抓了一把給自己。爆玉米花我自小愛吃,現在一吃它就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可真是無憂無慮啊……

然而那些日子已經一去不回頭了,自從我真正步入堅硬的都市,生性柔軟的它們就離我遠去了,隻留給了我一些記憶的碎片。我抬頭望了望天空中的太陽,一陣悵然湧上心頭。盛宴終有散時,縱然鬆弛與安寧還有回憶是那麼的令人留戀,太陽落山之時我還是必須離開它們,回到我所居住的那座宛如巨大蟻塚般的都市中去,回去生存……

可是我打心眼裏根本就不想回去。一旦踏上那堅硬的水泥地麵,我就感到雙肩滯重,似乎那兒的空氣都沉重異常,沉重的壓力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令我舉步維艱……隻消稍稍想像一下,就會明白,在將近四千萬人蝟集一起的巨型都市裏,謀生求存是件多麼不易的事。都市化是曆史潮流,生產力的不斷進化最終淘汰掉了鄉村,而太空資源的大規模開發也擠垮了本土傳統工業,人們紛紛擁入大型都市中尋找機會謀求發展,結果小城市和鄉村幾乎絕跡,大都市卻越來越大,人口上億的超級大都市已然出現。這麼多人擁擠在一起,生存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尤其麻煩的是,如今這時代,創造財富的任務實際已被機器所包攬。在日新月異的智能機械的衝擊下,人類從各個行業節節敗退,業主們若不是懾於法律之威,隻怕連一個人也不肯雇用。大多數人可以說已經被排除在了經濟結構之外。可是,上帝說過,每個人都得勞動才能活下去。上帝說的當然沒錯,每個人都在拚命努力。如今的行當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隻要有需要,就會有人發明出滿足這需要的行當,幾乎什麼都可能用來交易……就拿我來說吧,我以出售我的夢來求得在都市中生存。

每年我都必須售出七八個夢才能保證衣食無慮。上帝保佑,自從我二十歲時幹上這一行,每年“收成”還過得去,最好的那一年,我曾售出了二十一個夢。那是我二十三歲那一年。那年我體內激情充溢,總覺得未來之路的前方希望之光在清晰無比地閃爍,因而做的夢也飽含激情美妙動人,因而賣得很順暢。不過當時我還未悟出激情是不可靠的這一真理,隻以為自己是天才,將來事業會更順利,因而很是大手大腳了一陣子。等我認識到這不過是一種錯覺後,錢已所剩不多……好在後來我終於掌握了做出合乎要求的夢的諸般訣竅,諳熟了這一行當的規律門道,可以不再依靠激情來做夢了。畢竟現在我已是而立之人,已明白要活下去,隻有不斷學習、掌握、控製、利用……

裝爆玉米花的袋子見了底,於是我端起放在身邊的紙杯,仰頭喝光了杯中剩餘的碳酸飲料。該回去了,都市生活固然艱辛,但除此我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倘對此不滿,似乎隻有從都市裏那些遍地皆是的碑林般的摩天大樓上跳下去。回去吧,那兒才是我惟一現實的生存之地,我早已學會適可而止收放自如,輕易不會為留戀之情付出什麼了。

我站起身將食品袋口朝下抖了幾下,將幸存的幾粒爆玉米花和碎屑盡數留給鴿子們,然後我把空紙杯放入空食品袋,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再一次深呼吸之際,我回首四顧,打算最後再讓我的視覺神經享受一下。

然而我的目光被就此攥住。

我將剛買來的果汁汽水放到人造大理石桌麵上,然後坐到石椅上。桌上,兩隻紙杯沉默地彼此麵對,而它們的主人也彼此沉默地麵對。

我注視著對麵的女子。這女子氣質不俗,二十五六的歲數,黑色長發披肩,身上穿著一件整齊得棱角分明的海藍色西服套裝,頸上戴著一條細細的銀色項鏈,側頭望著遠方,眼神若有所思,似乎心事重重。通常人的側麵像是最美的,可以掩飾臉型的缺陷,而她很有眼光地選用了一對淡雅的單穗式菱形人造水晶耳環,所以很快就令我對自己心跳的頻率失去了把握。心髒無規律的悸動令我高興,心靈的這種躍動之感一直是我可遇而不可求的,這種感覺非常寶貴,我得好好利用它……我瞥了一眼她的雙手,十指纖纖,沒戴戒指。

對麵的女子終於不能對我的注視置之不理了。她轉過頭,迎住我的視線,回望著我。

我們就這麼相互注視著。

“看見了什麼?你。”她突然開口問道,聲音輕柔好聽。

“孤獨。”我說。然後我反問:“你又看見了什麼?”

“不懷好意。”她說。

我嘴角一縮笑了一下。她的正麵像也很好看。“不懷好意的人也會孤獨。”我說,“能和我聊一會兒嗎?”我向她發出請求。

“想聊天?上網去吧。”她說。

“那麼給我你的網址吧。”我望著她的雙眼笑著說。

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好吧……你想聊點什麼?”

“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我一直想和什麼人麵對麵地聊上一聊,可我總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麼,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或許,我過於孤單了一點吧。”我歎息一聲,垂下雙眼,盯著桌麵上雲霧一般的紋路。

“你這孩子,病得可不輕呢。”她的話輕輕飄入我耳中。

我抬起眼皮:“你願意給我治病嗎?”

“這方法好像不怎麼高明呀。”她笑著搖了搖頭,說。

“很抱歉,我就隻會這一套。”我也笑著說,“你願意替我……治病嗎?”我再次發問。

“樂意效勞。”她說,然後她又不出我所料地說,“但是今天不行,我沒時間了,我得回去了。”說完她站起身來。我覺得空氣都因她優雅的身姿而為之一顫。

“那麼,改天行嗎?”我伸手向她遞過去一張名片,“幫幫我吧,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的手和名片凝固在空氣之中,我的眼神充滿真誠的渴求。我希望這是我最為真誠的眼神……希望如此。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了我的名片,看也不看就順手扔進她的手提包裏,就仿佛那名片是她自己的一樣。

她的背影亦十分動人。我的目光隨她而動,不願移離。等她消失之後,我就對自己說:行了,你也該回去了。

現在是夜晚。我總覺得夜晚的城市籠罩在一種冰冷璀璨的光芒之下,但我一直無法將這都市想像成一顆閃爍在無邊的黑色綢緞上的碩大寶石,輕鬆的郊遊亦無法令我做到這一點。

不遠處就是我所居住的街區。那上百幢摩天大樓在夜色中分外顯眼,那些亮著燈的窗口使這些龐然大物看上去頗似鱗片斑駁的巨魚,它們身體上的光芒咬破了黑夜,使黑夜更為破碎。這種百餘層的摩天大樓夜晚看上去還比較壯觀氣派,但白天不行,這種粗製濫造的大樓在陽光下它的簡陋粗糙的狼狽完全無法掩飾,看上去就令人喪氣。從前,摩天大樓曾是地位與財富的象征,但現在,它的身價一落千丈,成了貧民區的代名詞,裏麵塞滿了閑暇時間過於豐富的人。

這種大樓的建造方法真可謂蘿卜快了不洗泥。每套單元房都是在自動化工廠預先製好的,屆時隻須用直升機吊運到打好的地基上一層層“碼放”好固定好,再將各種管道線路聯接好,就成了。它除了成本很低外別無憂點。這種租金極低的公寓樓是政府的福利製度的產物,好歹也算讓街頭的無家可歸者降到了最低限度。平心而論,政府當局已為廣大百姓的生計問題忙得焦頭爛額了,並且也還頗有成效,但它怎麼也沒法徹底解決問題,而隻能竭力進行補救。這是這個時代的痼症,將來或許會好起來,但不幸身處此時此地的我們除了忍耐別無良策,隻能艱難地在生存之河中竭力逆流行走。

回到我那間位於五十二層的狹小公寓裏,我也不開燈,就借著從窗口透進來的對麵大樓發出的光,坐到了沙發上。牆上映出我頭部的影子。我在認真回憶這一天的經曆。在沒有燈光沒有音樂沒有笑聲沒有飯菜香氣的幽暗冷寂之中,白天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在我腦中穿行。我希望今夜能收獲一個可以出售的夢。

收集夢的儀器就安放在我那張水床旁邊。它的工作原理並不複雜,就是將人的大腦的放電方式巨細無遺地掃描下來,然後將這些電脈衝信號轉換成數碼存貯起來就成了。說白了,這種儀器就是完完整整將人在睡眠時的大腦活動全部記錄下來,夢,這人類惟一可以反複出入的天堂或地獄,它都可以代為保存。需要重放時,隻須通過特殊的信號輸入裝置將那些數字信號再轉換為電磁脈衝信號輸入人的大腦神經網絡,就可以故夢重遊。因為它的發明,“售夢”這一行就誕生了。

可不要小看了我們這一行,現如今它已稱得上一種支柱產業了,因為現在人們對夢的需求欲很旺盛。一般說來,有什麼樣的心情就會做什麼樣的夢,心情鬱悶之人做令人壓抑的夢,悲哀之人做傷心欲絕的夢,隻有心情愉快的人才可能做美夢。可如今這時代絕非令人心曠神怡的時代,人們的生活因承受著越來越大的精神壓力而沉重異常,美夢於是成了稀罕的東西。我們提供的美夢能至少使人們在夜間心情愉快,因而銷量一直很可觀。人們都已認識到了美夢確實有益身心,醫學和心理學研究也證明,好夢存在著很大的情緒鼓舞作用。好夢可以促使大腦腦幹中央部分的網狀神經結構的藍斑分泌出大量的去甲腎上腺素而使人的情緒興奮舒暢。人體自然分泌的去甲腎上腺素具有強烈的興奮作用,不僅可以使神經活動處於積極活沃的狀態,而且也可導致豐富情緒的引起,因而夢可以幫助人們從各種不利情緒中超脫出來。目前,很難有能取代售夢業的娛樂方式,因為夢中的情緒體驗極為獨特,在夢中人一般很難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因而能無比投入。時至今日,美夢已成為人們生活中如油鹽醬醋一般的必需品,它所帶給人們的樂觀情緒是社會穩定的重要保障,很難想像沒有美夢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當然有人旱路不走他要走水路,所以噩夢也有些市場,不過市場不大,因為有錢人從來都是少數。普通人的生活已不比噩夢強出多少,怎肯再花錢買罪受?莫名其妙不知所雲的怪夢也有點市場,隻有平淡無奇的夢沒有銷路。說到底,要刺激得顧客的腦幹分泌出足夠的去甲腎上腺素,這是硬指標。

我起身走進我的那間狹小的衛生間,打開燈。明亮的燈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趕緊調小亮度,就著昏黃的燈光洗漱起來。

洗漱完畢,我的眼睛也緩過勁來了,我打開房間裏的燈,走到書桌前,拿起藥瓶開始吃藥。幹售藥這一行,沒點兒手段是不行的,我們都吃些這種那種的藥丸幫助做夢,這是行業傳統。從前瘋了傻了的人當然比現在多,因為我們已從他們身上吸取了經驗,用藥準確多了。我所吃的藥丸是雙層結構的,外層為鎮靜劑,可快速令我入睡。外層溶釋完了,內層才開始溶釋,它是一種抑製劑,可抑製腦幹中線處的“縫核”細胞分泌釋放具有致睡作用的5—羥色胺,從而使大腦活動活躍一些,有利於做夢。至少現在我還沒發現有什麼後遺症,至少將來……管他呢,將來再說吧,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存於世。

我換上睡衣,上了溫控水床。溫乎乎的水床柔軟至極,讓我直覺得全身連皮帶肉外加靈魂全飄浮在空中一般。我們這種人對睡眠環境是頗為講究的,不能輕易讓外部刺激幹擾了我們的造夢作業。

我將掃描儀在頭上罩好,仰望天花板,回想著白天的郊遊,不一會兒我就想到了公園裏那個氣質不俗的穿西裝的女子。我會夢見她嗎?在夢中我將怎樣與她相遇……

第二天起床後,我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欣賞火紅朝陽的時刻。無所謂,朝陽還會有的,我的時間還有許多。

我一邊洗漱,一邊將掃描儀收集到的夢境數據輸入我的計算機,計算機裏有種程序可將夢境轉換為可以看得見的圖像。這技術的原理說穿了也不值錢,就是讓人先看某種物體,同時使用計算機分析其由視覺產生的腦電反應,再轉換成數字,進而轉換為點,組成圖像,通過仔細對比圖像與真實物體的差異來不斷修正電腦程序。如此反複揣摩試驗,終能編定正確的程序,可自動將人的腦電反應繪成圖像。不過,這種方式隻對人的形象思維起作用,對抽象思維就行不通了,並且浮現出的圖像很是粗糙,隻能勉強看明白其內容,以便供人審評、剪輯、整理。

我三下五去二湊合了一頓早飯,將它端到電腦顯示屏前,一邊吃一邊觀看著昨夜我所收獲的夢。我並不抱太大的希望。十年了,我已經不是初出道的毛頭小夥子了,我已習慣了失望,失望對我來說是正常的,收獲才是意外之喜。我想大多數人都有同感。

果然,昨夜一無所獲。所做的夢統統紊亂不堪,一盤散沙,有的有頭無尾,有的支離破碎,幾乎都隻是些意思不大的片斷,連一個脈絡清晰的都沒有。那個西裝女子倒是出現了一次,但也隻一閃而逝。看著這些雜亂無章的夢境,我照例頗為驚奇。這些夢我現在根本回憶不起來,難以想像它們全部誕生於我的大腦。

整個上午我坐在電腦前反複看那些夢,但總覺得意思不大。臨近正午時分,我索性將它們全部刪除。就這樣,昨天消失了,再無蹤影可尋。沒有什麼,一個毫無價值的日子,分文不值。我早就想明白了,人的生命沒那麼值錢,而且正變得越來越不值錢,所以我不感到遺憾。

中午我照常到第六十層的社區食堂吃了份廉價午餐。這種食堂每幢大樓都有十來個,也是政府福利政策的產物,微利保本,虧點也無妨,它不遵循利潤最大化原則,因為它完全由智能機械管理,隻服從政府的命令而不服從於利潤。機器是沒有難填的欲壑的,但如果它們一旦落入貪婪的人手中,就也變得無比貪婪。

下午,我在網上四處搜尋以前的老影片和舊小說。切莫以為這些老片和舊小說陳舊不堪,事實上絕大部分如今的人們從未看過,如今每年生產出的信息鋪天蓋地,人們哪有工夫念舊懷古?

不過我有這工夫。接受的信息越多,越容易做出豐富多采的夢。我平日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閱讀、觀看這些玩意兒上了。經典之作我不常看,我不需要深刻之作,我隻需要能刺激我的東西。我有經驗,觀看暴力、激烈、怪誕的片子後做的夢往往最生動、最富有想像力。十年了,我早鍛煉出來了,不管這信息多糟多令人反胃,我都能全身心投入進去,這並不困難,隻須將自己的心訓練得非常聽話就成了。我從不考慮別的什麼,隻要做出的夢能賣掉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