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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京官直秘閣宋慈策馬在林間急匆匆穿行,時正夏日酷暑,全身衣袍早已濕了,臉麵上汗珠流個不停,濃密的長胡須綴著水珠一閃一閃,亮晶晶的。

馬蹄踐踏著枯枝敗葉,時而濺起一串串汙泥濁水,散發出陣陣黴爛氣味。成群的蚊蟲圍上宋慈人馬,嗡嗡咿咿,驅之不散。

宋慈自怨自艾半日,悔不聽他人的指點,一路上隻貪看風景,竟迷失了道路。天黑之前倘趕不到中州鎮,隻得在這林子裏野宿了。想到此,他心中叫苦不迭,歎了口氣,抽手解開係在馬鞍座後的葫蘆,仰脖咕咚咕咚地飲了幾口。葫蘆裏的茶水尚餘微溫,喝在嘴裏卻有一股陳腐之昧,宋慈不禁皺起了眉頭。

猛地一陣橐橐蹄聲,前麵林木間悠悠晃晃閃出一騎。騎者模樣與他仿佛,鞍座後也掛著個大葫蘆,係著根紅絲帶。寬大的黑衣袍裏套著一個傴僂的身軀,胡須花白。待再細看,那坐騎卻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毛驢,驢背上還架著兩杆長槍,宋慈不由緊握住腰下佩著的雨龍寶盤目的劍柄。

宋慈策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走迷了道,麵前這路可是通往中洲鎮?”

那老人在驢背上慢慢張開眼來,好奇地望了望宋慈馬鞍後的葫蘆,半晌乃笑道:“大夫順這路走去,可得要繞大彎了。老朽正無事,指引你一段吧。”

宋慈想,那老丈瞅著自己的葫蘆半日,必是將自己認作走江湖的郎中了,趕忙道了聲謝,又笑道:“恕在下唐突,想來丈人亦是個大夫了。”

老丈嗬嗬大笑:“老朽隻是個雲遊四海的道人。”說著拍了拍驢背上的葫蘆,“這葫蘆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蘆埋藏了許多靈藥嗬。老朽隻是喜歡這葫蘆,故常帶在身邊,這裏的人都喚老朽作葫蘆僧。嗬嗬,正是‘柱杖兩頭懸日月,葫蘆一個藏山川’。”

葫蘆僧又道:“足下語言,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雲遊到此。”

宋慈首肯,隻不言語。心想既然這老人是個塵俗外的道士,似也不必認真與他披露自已的身份。

葫蘆僧又紐細乜斜一眼宋慈,嘴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兩騎一先一後走了十來丈路,葫蘆僧怨回頭道:“大夫,我們順路先去河邊走一遭,大富春江裏剛撈起一個人來,或許並未淹死哩。”

由於提刑官的職業本能,宋慈立即答應了,策馬跟上葫蘆僧。不一刻,果然轉出了鬆林子。林子外是一條長堤,他們沿著長堤走了一節路,便到了富春江的河岸。

岸邊的魚市早散了集,寬闊的碼頭上圍著一群神色慌張的百姓。一小隊軍健正在那裏吆喝著驅趕人群,一匹高頭駿馬在岸邊巡走,馬上端坐著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蘆僧小聲道:“官府已派人來,看來毋需你我操神了。大夫,既然到了這裏,我們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熱鬧。”說著翻身下驢,從驢背抽出兩根拐杖支著身子,蹣跚步子擠進了人群堆裏。

宋慈心中暗笑:“我還認作是兩杆長槍哩,卻原來是個獨腳仙。”

圍觀的眾人似乎都認得葫蘆僧,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葫蘆僧,齊恒山這後生前日還好端端的,一時三刻竟被人害了。”有人低聲耳語葫蘆先生。

宋慈在一株古柳邊係了馬,又將葫蘆僧撇下的驢子牽過一並係了,也擠到了人群中。

四名軍健正在用力將人群推搡,不使他們挨近屍身。

宋慈擠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陣寒噤。做過幾個州府提刑官的他立時明白,死者顯然生前橫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殘。被烈火烤炙而糊爛的皮肉因浸水過久露出白骨,十分猙獰可怕。雙手已被剁下,與胳膊尚未斷絕,粘貼在血涔涔的衫袖內。肚腹切開,五髒六腑曆曆可見。汙濁的腸子墜流於肚胯下,臭穢不堪。

一個兼行仵作的兵曹正圍著屍身認真驗查。

忽見一個精瘦幹癟的經紀人擠進來大聲叫道:“那廝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銀子,不得好死。”

兵曹從屍身肩下揣下一個粗藍布包袱,鄙夷地瞅了那經紀入一眼,卻把包袱遞呈給馬上的校尉。

宋慈正疑惑地看著那經紀人,葫蘆僧甩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輕聲道:“那人是平安客店的樓掌櫃,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帳房,名喚齊恒山。”

宋慈見樓掌櫃身旁還站惹一個娉婷的女子,約十七八歲光景,雖穿扮粗陋,卻是水靈靈的十分秀氣。

校尉終於發命令了:“將屍身權且抬回軍寨,平安客店的樓旺盛和兩個發現屍身的漁夫一並押去軍寨,等侯勘問。”

兵曹指示幾名軍健用擔架抬起齊恒山的屍身,又押了樓旺盛及兩名漁夫沿一條青石板大街向軍營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