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輕輕揭了那幅黃綾,展開蘇繡《清明上河圖》,心中好不喜歡。她不由撩雲鬢,含情凝睇管將軍,臉上飛起一層鮮豔紅霞。
管將軍用眼梢一瞥宋慈,三公主乃知覺,又躬身拜謝宋慈,口禰“謝欽差”,一麵傳命宮娥引欽差入內殿敘坐。
宋慈簡約地將蘇繡圖一案的本末稟報一遍,又禰:“公主殿下,吉人天相,洪福齊天。”
三公主十分惑激,說道:“宋卿今日可隨本公主同去京師,我必向父皇力薦,大理寺的那些官兒,尚不及宋卿之萬一哩。”
宋慈道:“本來下官來這裏也隻想休閑釣幾尾大赤鯉,不期能為公主微薄效命,己覺十分榮幸,豈敢奢望,覬覦非分。”說著將那黃綾聖旨恭敬奉上,三公主不覺眼熱,心中益發敬佩。
正說話問,王嬤嬤上殿來,先向三公主拜舞納福,又躬身向宋慈一拜,口稱道:“僥幸還能見宋直秘。”不禁潸然汨下。
王嬤嬤又向三公主詳說了昨夜在宮牆西北隅水牢前與宋慈見麵商計之事,三公主聽罷,又歟感歎良久。
三公主早命禦廚備下豐盛肴饌。正是食烹異品,果列時新,葡萄美酒,水陸珍饈,齊齊楚楚,琳琅滿目,自不必說。
宋慈騎著馬又進入黑鬆林。這回是離開中州鎮了,同前日走來這中州鎮時景致仿怫,心情迥異。
午後熱辣辣的日頭經濃技密葉一篩,落到身上,星星點點的隻覺舒爽筋骨,走動血脈。這時他心裏漾溢著一種大功告成,激流勇遲的得意惑,慶幸珠鏈完壁歸趙,陷害三公主的陰謀終被他親手挫敗。
這時不知怎麼,宋慈忽又想到了嬋娟,臨行前嬋娟要去了他的那個葫蘆,算是留念之物。她聰明潁慧,這兩三日裏倘不是賴了她處處時時鼎力幫忙,自己又如何破得了這個案子,三公主與嬋娟年歲相仿,卻如個籠中的彩烏,錦衣王食,有人服侍,卻投有自由,一味孤獨,臨到危難之時幾無自救之力。嬋娟恰如個林中的野雀兒,啼飛棲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正思想時,猛見前麵一株古鬆後閃出一匹老驢,葫蘆先生穩坐在驢背上,把一雙眼睛細細瞅著宋慈。兩支拐杖擱在身背,一個葫蘆掛在跨前。
“宋直秘依舊這份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黃綾不會將你的魂魄兒勾去。嘿,你的葫蘆哩。”
“我將葫蘆送與客店中一個女子了。葫蘆先生,在離開這中州鎮時投想到還能見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先生曠世高人,隻恨下官福薄,沒法追隨,時聆雅教。”
葫蘆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說過,你我還有一麵之緣哩。今日這一別恐是永別了。不過,你也別惑傷,須知世上事都屬前定,神仙帝王、草民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這一層,便進一重境界、登一重天。”
宋慈撫須笑了:“世上事有緣的並非投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語行止如此,必是個翻過筋鬥、經幾番滄桑來的。”
葫蘆先生驚道:“足下亦知麻衣、六壬,已看破老朽底細。其實又何必廝瞞,老朽即二十五年前裕血疆場之歐陽將軍。當時被番邦擄去,國中以為捐軀矣。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拚死逃回本土,從此埋名隱姓。誰料知逃名不易,約身有束,致使浮聲虛傳,聞於今上,遂被聘入宮中做了公主王孫們的師傅。我與學生,平日教訓且是嚴格,又十分融洽。學生中惟三公主最為聰明潁達,每解經典,自發精髓,娓娓說去,剔先生之疵,每弄得老朽十分狼狽,故此愈發鍾愛賞識。今日三公主遇奸豎暗算,老朽便大膽妄為,將你舉薦。足下呆然不負重托,洞奸究如照燭火,拔三公主於水火之中,老朽這裏也致謝了。”
說著,他在驢背上略略躬身,算是施禮,花白胡子幾乎碰到了他那個葫蘆。
宋慈忙拱手還禮,口稱“折福”。
葫蘆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蘆,遞給宋慈道:“你的葫蘆送了人,許多不便。留下也好做個留念。這葫蘆之妙,便在‘空’。足下莫以為這‘空’言,車有幅轂,乃有車之用;室有戶牖,乃有室之用。《南華真經》載便在‘空’之一義。為人之道也如此,將那榮華富貴看作浮雲一般,也是仗了這一個‘空’寧字。目空心大,方可榮辱兩忘。世人熙熙,隻爭著一個利;世人營營,隻奔著一個名。老朽看得多,那爭得利的,終為利殞身;那奔成名的,尤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險十分。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個你這一字真經,切記,切記。”
宋慈謝過,去向馬鞍後係了葫蘆,抬頭己不見了葫蘆先生。他即將赴湖南提點刑獄任上,葫蘆先生的一番話格外中聽。
(全本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