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風趣老人朱孔陽
若幹年前,我曾采用宋代劉政之一句話:“精神此老健如虎”作為標題,記述了老友朱孔陽的許多趣事。那時他年八十有九,的確身體挺健,惟兩耳有些失聰,但備著助聽機,和朋好談話,也就解決了問題。一般失聰者有一慣例,自己聽不見微弱的語言,認為他人也如此,發聲特別提高,尤其孔陽精力充沛,嗓子宏亮,更在其他失聰者之上,幾乎隔鄰都能聽到,人們勸他不要如此費勁,他總是改不過來,習慣成為自然了。
他一八九二年三月二十四日生,江蘇鬆江人。鬆江別名雲間,所以他署名總是稱雲間朱孔陽。為什麼這樣不憚煩,那是有原因的。這朱孔陽三字的名姓,實在太現成了,《詩經?豳風》有那麼一句:“我朱孔陽”,姓朱而取名孔陽的便不乏其人。他和鬱達夫為杭州之江大學的同硯友。一次,鬱達夫看到報紙上刊載著朱孔陽升任某官職,即致書同硯友朱孔陽,商懇為其戚屬某安插一個位置,同碩友朱孔陽接到了這封推薦信,為之莫名其妙。原來他一介書生,依然故我,沒有登上仕途,那位騰達的朱孔陽為另一人,與他無幹。孔陽把這信留存,作為笑柄。此後他便在姓名上冠上雲間二字,限以地域,免致混淆。他的同硯友操筆墨生涯的,尚有吳江範煙橋,所以孔陽鬻書潤例,就是煙橋為他修定的。小引雲:“雲間朱雲裳(孔陽早字雲裳,晚年諧聲為庸丈)。振奇人也。好學不倦,任勞任怨,能賈餘勇,從事翰墨。以居西子湖邊久,得山水之助,故彌多秀氣,而之操,每於揮毫落紙時吐露一二,宜其所作,裴然可觀矣。聞武林人之識雲裳者,莫不愛其人兼及其書畫(孔陽兼擅六法,偶作花卉,灑然有致),求之者踵接,雲裳頗以為古,爰為重訂潤例以節之。”在寥寥數語中,孔陽的為人,不難於此得其概況。記得某年夏天,他和陶冷月舉行扇展,冷月作畫,由他作書,在報上登一廣告,標為“陶朱公賣扇”。陶朱公為古代範蠡的別署,他們兩人一姓陶,一姓朱,湊合起來,令人發笑。他和著名的經濟學家馬寅初為相交四十餘年的老友,當一九八一年六月十日(農曆五月初九日),為馬寅初誕辰一百周年,北京大學為慶祝百年大壽,擬為寅初刊行文集,孔陽因製《馬寅初百歲好學圖》以進,特請王退齋畫像、唐雲畫鬆、程十發畫竹、施鵬畫蘭、陸鯉庭畫石、孔陽補以梅花,並集甲骨文書“百歲好學圖”五字。最為難得的,敬請南彙百歲老人蘇局仙題詞,合南北兩壽星,藉祝雙百長壽。當弘一法師李叔同誕生一百周年,刊紀念文集,孔陽亦以書幅應征。在一九七六年的初冬,他和劉海粟、高絡園合作一花卉直幅,時孔陽年八十五畫梅,高絡園年九十一畫竹,劉海粟年八十一畫朱竹,有人戲稱他們三藝人為“海陸空三軍”。海當然是劉海粟,陸是絡的諧音,空是孔的諧音。蘇局仙知道了,立撰一聯,書贈孔陽:“海上三軍抱絕藝,雲間一鶴獨聞天。”按絡園為梅王閣主人高野侯的昆弟,即在這年逝世,孔陽於一九八六年四月一日作古,隻留海粟一人,也就潰不成軍了。孔陽先後兩夫人,我都會麵過,先為惠新華,有鬆江女才子之稱,能繪事,常和孔陽合畫花卉;後為金啟靜,她是劉海粟的女弟子,又留學東瀛,亦擅丹青,乃中國女子書畫會發起人之一。我九十壽辰,蒙他們夫婦合作一畫為贈,鈐印為聯銖閣,銖字為金和朱的聯合體,抑何其妙。孔陽子德天,雅善辭翰,女德九,曾從我學文,精樂理,現在東魯音樂院授聲學,可謂一門風雅。
他讀書杭州之江大學,是屬於自助部,那是該校校長裘德生發起的,為清寒子弟著想,半工半讀以充學費。孔陽課餘,專為校方用鐵筆寫蠟紙,印為講義,這樣奮力為之,養成了他寫字刻圖章的基本功。此後,他在杭州書刻方麵頗有聲譽,一度寓居杭州龍翔裏二弄三號,所以有人這樣的揄揚他:“孔陽先生,雲間名士,湖上寓公,秉冰雪之聰明,具湖海之襟抱。書集鍾王顏柳之長,畫臻蘇米倪黃之妙。”他間或為人畫像,頰上添毫,神態畢肖,也一度訂有潤例。我認識他,已遷居滬西天平路樹德坊一弄九號。這時我授課徐家彙誌心學院,和他寓所相去不遠,課後常到他家敘談為樂。
他好客成性,大有孔北海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風概。每逢休沐日,來客更多,無非謀飽眼福,一窺其清秘之藏。他不怕麻煩,一件件搬給人看,實在所藏東西太多了,客人來到,他總是問您喜歡看哪類的東西,他就把你所喜歡的由你賞鑒,那常在他案頭和手邊的,累累都是珍品,真可謂觸目琳琅,盈眸瑰寶了。他有一宋宣和年間的城磚,原來方臘攻破徽州,城牆被毀,事後由知州盧宗原重修,在磚上刻有:“後唐石埭洞賊方清破陷州城,次年秋始平,至大宋宣和庚子,威平洞賊方臘竊發,攻陷徽州,燒劫淨盡,蓋緣城壁不修,至壬寅年,製磚繕完,可保永固”等文,楷書五行七十七字,重七斤有餘,承他拓印一紙見貽,原件捐獻博物館,《考古雜誌》製版刊登。又藏清宋牧仲(犖)所遺的紋石,極細致可喜,凡十餘枚。顧二娘、顧橫波、潘稼堂等的名硯,絳雲樓畫眉硯,有錢牧齋親筆題字,硯很纖巧,附一小銅鏡,為柳如是遺物,匣蓋鑲嵌瑪瑙珊瑚及碧玉,展玩之餘,仿佛尚饒脂香粉澤呢。又有蔡君謨的蘭亭硯、徐天池肖像硯、朱為弼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硯,及王世貞、孫克弘、袁煥、李兆洛、張廷濟、李蓴客、劉鐵雲等自用硯。複有筆筒四,砂壺五,其中一壺為改七薌自製的,尤為可珍。彪炳照眼,古氣盎然,孔陽自詡他擁有“五湖四海”,壺諧聲為湖,那大的筆筒,俗呼筆海,“五湖四海”,並非誇言了。他另有一個筆筒,是用炮彈殼改製的,我動了一下腦筋,便對他說:筒上何不鐫刻四個字:“偃武修文”?他連稱妙妙,後來不知道他鐫刻了沒有。他藏印章更富,鈐成一冊,顏之為,“浣雲壺藏印”,這五個字是他自己寫的,生前送給了我,印有吳熙載的,瞿子冶的,曹山彥的,潘伯寅的,莫是龍的,孫星衍的,張敦仁的,錢叔蓋的,查初白的,吳梅村的,文彭的,陳曼生的,費龍丁的,吳昌碩的,高邕之的,甚至有賦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梅花詩林和靖的,為君複二字朱文。又瓷印“清漪園”三字白文印,漪字微缺,清漪園乃頤和園的前身。孔陽逝世,這印由其後人德天捐給上海文史館,孔陽是文史館館員。德天出示一扇,一麵鈐蘇東坡、俞曲園、唐伯虎、六舟和尚、袁寒雲、陳季常印,一麵鈐李時珍、吳弘道、林則徐、姚令儀、湯紹恩、項子京印,在藏扇中堪稱別開生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