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南社盟主柳亞子
一九八七年,為柳亞子一百周年紀念。為了百年祭,當然有所點綴,並有“柳亞子和南社紀念研討會”的成立,擬在蘇州定期舉行。我在南社,忝列末座,曾和亞子聯杯酒之歡,追念之餘,豈能不有所紀述。至於亞子怎樣創辦南社,怎樣參加社會活動,這些犖犖大端,我都不談,因這些早有人談過,再談似乎贅餘,多此一舉了。
亞子在《南社紀略》上,寫過一篇自傳式的文章,人傳不及自傳的正確,這是第一手資料,我先來做個謄文公,但這篇文章較長,我把它簡略一些,偷工減料,尚希讀者鑒諒:
“我是江蘇吳江縣北庫鎮大勝村人。原名慰高,字安如,更名人權,字亞盧,再更名棄疾,字亞子,現在卻名號統—,隻以亞子兩字作為我的符號了。我的高祖古楂先生,諱樹芳,曾祖蒔庵先生,諱兆薰,祖父笠雲先生,諱應墀,都是以文章道德,望重一鄉的。我的父親鈍齋先生,諱念曾,清廩生,能寫小楷,散駢文和小詩都可下筆。我的叔父無涯先生,諱幕曾,是以酒量、書法、算學三項著名的。我生平倔強的個性,遺傳於父親者為多。我母親姓費,名漱芳,晚號德圓老人,從小跟一位女先生徐丸如讀書。這位女先生,便是乾嘉時代吳江名士徐山民先生的女兒,她的母親吳珊珊,還是隨園主人袁子才的女弟子呢。我母親雖然後來廢學,但《詩經》和《唐詩三百首》卻滾瓜爛熟的能夠背誦,我小時候讀唐詩,就是在她膝下口授的。我們的家庭,世居大勝村,清光緒二十四年秋,才搬到黎裏鎮上來。那年我是十二歲,記得先前一兩年,就學做詩文,到這時候,可以寫幾千字的史論了。父親頭腦很新,戊戌政變時代,左袒康、梁,大罵西太後,我受他的影響很多,我曾有擬上光緒的萬言書。光緒二十八年,到吳江縣城應試,始和陳巢南相識。我的父親和叔父都是長洲(今吳縣)大儒諸杏廬先生的弟子,而巢南曾從學於杏廬先生,所以從輩分上講,我還是應該叫巢南做師叔呢。光緒二十九年春,我因巢南和同邑金鶴望先生的介紹,加人中國教育會為會員,到上海進了愛國學社,認識章太炎、鄒威丹、吳稚暉、蔡孑民幾位先生。愛國學社解散,我回到家裏閑住了半年。光緒三十年,到同裏進鶴望先生所辦的自治學社念書,醉心革命。光緒三十二年,又到上海,進鍾衡臧先生所辦的理化速成科,想學造炸彈,結果生了一場傷寒大病。後來想進健行公學讀書,卻被高天梅拉去教國文,就在這個時候,加人中國同盟會。同時,複以蔡孑民先生的介紹,加入了光複會。這年舊曆九月九日,回到鄉下和鄭佩宜結婚。光緒三十三年冬,薄遊上海,偕劉申叔、何誌劍、楊篤生、鄧秋枚、黃晦聞、陳巢南、高天梅、朱少屏、沈道非、張聘齋小飲酒樓,便孕育了南社組織。直至宣統元年十月一日,這晚清文壇上的怪物,居然呱呱墮地了。”
亞子的出身和他的品性,此文具有大概的輪廓。他的取字亞盧,以亞洲的盧梭自居,更慕南宋詞家辛棄疾的為人,辛氏號稼軒,所以他襲用棄疾、稼軒,為自己的字號。辛氏別署青兕,他複請顧青瑤刻了“前身青兕”四字的印章(青瑤為顧若波的女孫,能畫、擅詩、工篆刻)。他的舊居大勝村在分河之濱,有一古柏,高聳入雲,樹身又極巨大,當年葉楚傖往訪,楚傖南人北相,體頗魁梧,抱之不能盡其圍。築有養樹堂,堂有聯雲:“無多亭閣偏臨水,盡有漁樵可結鄰。”為境絕佳,後因地方不靖,亞子父柳鈍齋遷居黎裏,亞子不忘其舊,乃請南社社友黃賓虹、顧悼秋、餘天遂、樓辛壺、陸子美等,各作一畫,名《分湖舊隱圖》,又征社友題詠,彙成一帙。以上所謂南社孕育者,不盡為南社社友,如劉申叔、何誌劍、楊篤生、鄧秋枚,便沒有加入南社。
亞子繪圖寄意,尚有《夢隱第二圖》、《江樓秋思圖》、《江樓第二圖》、《遼東夜獵圖》。一九二七年,他亡命日本,著《乘桴集》,明年四月回國,作《櫻都躍馬圖》,至於作《秣陵悲秋圖》,那更沉痛出之。原來他的同鄉張秋石女烈士殉難南京,時為一九二七年,亞子由日本回國,赴南京訪尋秋石骸骨,不可得,便請陳樹人繪了這幅《秣陵悲秋圖》,亞子自題上《摸魚兒》一詞;還有一幅,出於山陰諸宗元手筆,宗元在畫上題了詩,如雲:“天下傷心又此秋,蛾眉肝膽世無傳。石頭城下棲霞道,痛哭應登掃葉樓。”亞子又撰了一篇《張應春女士傳》,應春是秋石的字,後來在黎裏鎮蓮蕩南岸無多庵旁建了個衣冠塚,和明末葉天廖女小鸞埋骨處相近。亞子又撰了《禮蓉招桂庵綴語》三十二則,都是為秋石而作,那秋石本名蓉城,曾化姓名為金桂華,這是禮蓉招桂的由來。我和秋石的堂叔張仲友同事某校,頗多往還,承仲友贈我一幀秋石的遺影,貌很娟秀,溫文爾雅,遭這慘禍,能不惋惜!南社詩人沈長公,是秋石的父執,長公子曬之,擅刻印,刻了“禮蓉招桂之庵”一印,贈給亞子,亞子寫了一對聯答謝他:“虎父從來無犬子,鳳雛終見握龍韜。”有一次,亞子的女兒無垢以玫瑰花乞父題詩,亞子作一五律,讀了覺得似為秋石而作,見者引以為奇。
一九三一年,亞子致書其友薑長林,追憶往事,又談到秋石。最近上海圖書館編《柳亞子書信輯錄》一冊,付印問世,其中致薑長林的很多,可是我看到的這封信,卻沒有收入,大約是鐵網遺珠了。現在把這封信,節錄於下:“我的生命史中最熱烈的一段,就是在閘北的情形,甚麼武力統一,甚麼做餘興,大概你也忘不了吧!最奇怪的,我似乎離不了春姊(指張秋石應春而言)和你兩個人,你們一起出去,我就感到煩悶和無聊,夜間非等你們回來後暢談一下子才睡覺不興。搬到法租界後,還是這個樣子,常常談到十二點或一點鍾不肯睡覺。大家都像小孩子一般,一點也沒有大人脾氣。在史冰鑒將來的以前,我心中很恐慌,怕來了一位大人,就把我們都拘束起來了,誰知她也是一個小孩子,我們興致愈弄愈好,這時候的情景,我有點忘不掉啊!現在死的死了,活的又天各一方,真是不堪回首,奈何!”亞子另有一詩,涉及秋石與史冰鑒:“張娘嫵媚史娘憨,複壁搖賜永夜談。白練青溪厄陽九,朱欄紅藥護春三。”
亞子的《書信輯錄》中,除薑長林外,致柳非杞的也很多,且饒有趣味,如雲:“老不給你回信,因為你硬要我寫毛筆信的緣故。硯台和筆墨,早有一位尹瘦石先生送給我了,但要我磨墨開筆,實在太討厭,因此,隻好索信不寫。你直接寫信給我,最好寫平信,不要掛號或快信,因為打圖章,太麻煩了。”又雲:“題牛詩如下:“吹笛騎牛誰氏子,沈吟我自念猶龍。函關倘遣戍西出,會見流沙盡向東。”末句的意思,我自己也不甚了解,哈哈!我的字,弄得不好時,是什麼人都不認識的(某次,有人把亞子信中不識的字,剪給亞子辨認,亞子也認不出來)。”又雲:“倘然你能到金剛飯店請我吃一次酒,那就更好了,(假定)你身上還是麥克麥克的話。”亞子在信中談到汪旭初,謂:“旭初是我姨丈,我的姨母和我年齡差不多,也許我還小,死去已十多年了。旭初先生對我批評‘個性極強’四字,深得我心,我非常高興。我是王仲瞿,他不愧為舒鐵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