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樸學大師胡樸安
我和樸學大師胡樸安先生為忘年交,我始終以前輩禮對待他。他老人家和我無話不談,可是他生長於安徽涇縣的龍坦屯,屯在萬山圍繞中,北麵倚山,前臨溪水,正是個好所在。辛亥革命前,即來上海,已曆數十寒暑,但“鄉音未改鬢毛衰”,還是滿口涇縣的土話,他雖無話不談,可是我有些話不甚懂得,在了解上未免打了個折扣。
他生於前清光緒四年戊寅九月十三日,卒於一九四六年丙戌五月二十一日,恰值古稀之歲。和他相交而存世的殊罕其人,那麼記敘他的往事,有舍我其誰之歎了。
我涉筆人物掌故,成為習慣,編著《南社叢談》即有《南社社友事略》,凡一百七十餘人。樸安,當然是其中之一。惜乎尚不夠詳贍,最近袁君義勤借給我《樸學齋叢書》之一《五九之我》一冊,那是胡家斥資所印,屬於非賣品,印數寥寥。經過浩劫,這種作品,難以看到的了,這所謂《五九之我》那是樸安於一九三七年所作。這年為他五十九歲,盡八個月的精力,寫成了這書。他自己說:“用極誠懇的態度,極普通的文字,使前塵夢影,一幅一幅從腦中經過,而留之於紙上,使它日尋夢時,不至渺渺茫茫,毫無依據。”那書就是等於自傳或回憶錄,展閱之餘,更能充實我的寫作資料,這是應當向袁君表示謝意的。
從來樸學家,無不威儀棣棣,文質彬彬,埋首故紙堆中,作探賾索隱之舉,樸安卻不是這個類型,他亦莊亦諧、亦狂亦狷,饒有趣味性和生活氣,這是我樂於為他下筆的。
他寓居滬上,而家鄉觀念很重,留有家鄉照片數十幀,編刊《樸學齋叢書》,把照片製版登載卷首,且做了《思故鄉歌》。如雲:“不禁思起我之故鄉,兒時遊釣不能忘。不禁思起我之故鄉,天涯煙水勞相望。不禁思起我之故鄉,往事回頭半渺茫。窗前明月,屋角斜陽,至今可是乃無恙?”這歌渾成自然,跡近天籟。他的弱弟寄塵,著有《江屯集》、《福履理路詩抄》,為南社著名詩人,且能譯述西洋詩為絕律近體,不失原作的神理和韻味,尤為難能。而寄塵之詩,實為樸安所授,其成就竟超過樸安,真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樸安談他的幼年事,節錄一二於下:“性強硬,仆跌非破皮流血不哭。好與群兒鬥,鬥必求勝,不勝則視為大恥辱。入門館讀書,館師六十餘歲,精力已衰,學規極其散漫,學童日以演戲為樂。我年事雖小,而喜扮強盜,二三尺之高,翩然而上,三四尺之遠,翩然而越。後易一館師,凡到館最早者,是日背書有優先權。我每為到館之第一人,彼此互相爭早,天微明,群兒聚館門而俟,我每由後門越牆而入,故群童皆不如我之早,蓋得力於做強盜。一日,與群兒鬥,糾結不可解,我兄伯春奉母命呼我,且斥責我,我不服,轉而鬥伯春,伯春長我三歲,身高於我,而鬥則屈我下。我以足蹴伯春,伯春仆地,石破其顱而流血。我駭極而逃,時已薄暮,冥色四合,我家雇工,恐我迷路,自後追之,約一裏餘,前臨一澗,寬可五尺,水流甚急,我一躍而過,雇工力不勝,對澗大呼,旁觀笑之,謂:三十歲男壯丁,反不及十歲孩童。”
他好武,家中有一貯藏雜物之樓,因沒有人去,把梯子撤掉,他就瞞著家人,用沙袋懸於中梁,便緣柱上下,讀書之暇輒擊沙袋,以練身手。又縛小鐵條於脛足間,以練超躍。受創不出聲,家人始終沒有知道。他的同學王某,拳學少林派,那是淵源於家學的。他向王學習,從基本功著手,兩腳為騎馬式,如膝要屈,腿要平,腰要直,頭要頂,兩手握拳等,動作甚多,而以快與巧取勝;那開合虛實之勢,攻擊防禦之法,得其要領。從陳微明學太極拳,微明為陳蒼虯詩人之弟,也有詩文集行世,且能文能武,尤為傑出。樸安的拳法,因此才歸正宗。記得有一年,他得意的女弟子陳乃文,邀諸友好及老師為聯歡會,我也在被邀之列。樸安興至,在中庭一試身手。他的另一位女弟子王燦芝(秋瑾女俠之女)舞劍,這印象迄今猶留我腦際。既而樸安伸著頸項,叫我用手盡力叉著,經他一挺,我力竭倒退,為之驚歎。
樸安讀書,從過四位蒙師。年十五,他的父親自設門館,伯春和樸安,均趨庭受教。所教麵很廣,“四書”、“五經”、古文古詩,以及子史等等,又鬧了個笑話。原來他讀“綱鑒”至漢高祖溺儒冠,他心竊慕之,乃潛取同學之帽,承之以溺,同學訴之於師,他的父親也大加譴責,並詔以前哲“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謂:“溺儒冠當在不善須改之列,怎能學習呢!”他問:“漢高祖起兵討秦可笑嗎?”父答以:“果有秦始皇,自當討伐。”越日,問諸同學:“今日有沒有秦始皇?”有一頑皮同學,立出來說:“我就是秦始皇。”他把這同學猛打一拳,幾至流血。說是;“暴秦給我討伐過了。”
他喜讀韓昌黎的文章,敬慕昌黎之為人,韓文中之《原道》和《諫佛骨表》他讀得滾瓜爛熟。這兩篇都是辟佛的,所以他也是重儒輕釋了。一天,有一和尚,手持木魚,盤坐募化,口喃喃誦“南無阿彌陀佛”,他更提高嗓子讀《原道》,結果和尚隻得避去。他父設帳之家,頗有藏書,他時常發篋翻閱,注意雜書等類,深恐父親阻止,偷偷地以油燈照讀,燈光如豆,複以黑布蒙其三麵,不使光線射至父室,一次夜深假寐,幾肇焚如之禍。雜書中,最喜看尤西堂的遊戲文,袁子才的散文,以及《幽夢影》、《板橋雜記》等書,既而發篋,得《九數通考》及《梅氏叢書》,為了好奇,轉治算學,無人指示,冥索默求,乃悟我國的四元即西方的代數。複發篋,得《朱子大全》、《近思錄》涉獵了理學方麵,影響了他,從此言語行動一變而為恂恂懦雅了。他赴郡試,購得《農政全書》、《紀效新書》,又讀而好之。族人某贈他《齊民四術》,一夕閱畢,於是自詡為知兵農水火之學。既明新學之為用,研究《泰西新史》、《格物入門》、《格致彙編》、《化學初階》等書不離手。後好文字學,對於《說文解字》,他具有別解,認為須加修改。若幹年,在蕪湖萬頃墟任開墾,時劉申叔於安徽公學執教,陳仲甫寓科學圖書館,辦《白話報》,二人都精於文字學,他頗得切磋之益。